第159章 桃李園中(三)
二人互相並不相識,對於對方很明顯表‘露’出來的不屑,許宣很幹脆地選擇了無視。本來麽,對你微笑,純屬禮貌。高台上傳來老者爽朗的笑聲,那書生很他也就顧不上許宣,轉而望著那邊高台上言笑晏晏的諸人,眼中流‘露’某些類似憧憬的神情。大概心中也想著,有朝一日能到那一步罷……
今日在場的人都是有身份的,有一些致仕回鄉的朝廷官員,至少都是進士出身,以前的官做得很大,另外也有一些本地的大儒。台上靠邊的地方還有一些大商賈,對於能在這般場合‘露’臉,都覺得麵上好看。
桃李園中的氣氛很好,雖然幾位大儒以及劉守義諸人在場,但是因為眼下所說並非涉及到具體的學問,因此還以談天為主,氣氛並不嚴肅。這般氣氛裏,如同許宣、範陽二人一般的小聲‘交’談的情況也有一些。
大儒們是昨日才到的,今日出現在眾人麵前也是先同眾人見個麵。算是為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所要進行的為期不短的一些講學做個前期鋪墊。這樣難得的盛況,其實和後世學術研討會、報告會的‘性’質有些類似。
“那個麵‘色’紅潤的老人家,對,就是那個正笑著的,叫蔣保通,字碩德,人稱碩德公。他是嘉靖二十二年的進士。為人方正,學識廣博,但是生‘性’淡泊,對名利之類的東西看得比較淡,在南方士林很有些影響力。他在南京國子監任教,說起來其實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倒是清閑散人。朝廷素聞其賢,幾次請他出山,都被他拒絕了。”
“蔣保通左手邊正喝茶的那位叫吳可封,看麵相他似乎比碩德公年輕,但其實……實際年齡你猜猜看?”
“六十五?”隨著範陽的介紹,許宣心中有了對這些人最初的印象,這個時候隨後說了一句。
“嘿,猜少了!”範陽朝他笑了笑,臉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少了十歲呢。”
隨後又將叫吳可封老者生平履曆向許宣簡單的說了說,很多東西在他那裏僅僅有條,說起來也是如數家珍的感覺。看來事先是做了不少的功課。
“白胡子的那位,看起來頗為豪氣,叫汪祉,其人乃是前南京國子監司業。他的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很有聲望。剛從司業的位子上退下來不久,不過有消息說朝廷隨後另有重用。倒是不曾料到,劉大人連他也一同請過來了。這文會館……嘖嘖。”如此這般都是之類的話語,介紹或者感慨。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許宣一邊又一茬沒一茬地聽著範陽的介紹,一麵聽著台上大儒們一些閑談。這般場合,幾位老者所言並沒有居高臨下的姿態,所秉持的還平易近人的態度。舉手投足,言談話語間都可以見到某種隨和。
其實說來也不難理解,為人師表,很多時候靠的是言傳身教,外表嚴厲當然是一方麵,但若是隻知道嚴厲,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書真的讀進去了,便如同幾位老人家這般,舉手投足間,親和力的同時也不失一些應有的威嚴。叫人一看之下,便有些景仰。這樣的風範,即便一些學子有些心馳神往,但也知道不是一夕之間可以有的。
劉守義此番從南京請來了四位大儒,範陽已經向他介紹過其中的三位,至於最後一位青衫老者的身份,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想來也是不會低的。
蔣保通等人眼下正在隨意‘交’談,說一說幾人平生的一些遭際。包括早年的科考,仕途上的一些經曆。對於這些事情,在場學子們都比較熱心,加上也確實是幾人的親身經曆,因此說起來的時候,引起眾人不小的興趣,聽得津津有味。當然也會偶爾提一提治學的態度,對天下大勢的看法之類的……幾位大儒到得如今這一步,對很多事情早已形成自己的一套體係,因此說出來之後,還互相點評兩句。有些觀點,幾人持不同看法,會稍稍辯論一下。當然,這般場合,所能做的辯論並不會太過深入,但即便如此,也給了不少人以啟發。這些,從一些學子們臉上的神‘色’便能看出來。
這些時間過去,很多遠道而來的讀書人已經趕到,因為路途遙遠耽誤了時間,眼下顯得有些風塵仆仆的樣子。桃李園中因為坐滿了人的關係,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了。他們便在靠外一些的地方站著聆聽,心中或許也會埋怨自己為何不早些趕來,但類似的情緒在麵上還是不會表‘露’出來的。
這些站著的人年齡不一。小一些的十多歲,大一點的二、三十歲,即便四五十,須發已經有些白了的人也有一些。在科舉的時代,隻要沒有考上功名,那麽就讀書人的圈子而言,十五歲同五十歲,身份、地位並沒有多少差別。
“老夫等人自金陵而來,徽州的名聲以前是聽過的,如今初見之下,眾位高賢風貌果然叫人眼前一亮。”
蔣通保言談中,對在場的書生學子們做了一番褒獎。南山書院的山長李汝節眼下也在一旁陪坐,聽到這話之後,連忙道:“碩德公謬讚了,這些不成器的小子們,還要倚仗您老教誨才是。”頓了頓,聲音接著響起來:“說起來,這還得多謝劉大人,若不是劉大人有心,幾位長者的風範我等是無緣得見的。”
對於他的話,蔣通保等人隻是笑了笑。倒是一旁的劉守義接話道:“徽州府這邊文氣昌盛,本官頗有感觸。我等為官數十載,能多做一些事情,為朝廷多送一批人才,也算不辜負朝廷對我等的知遇之恩。而且,這些事情若無徽州士人、商賈們對的大力支持,僅憑本官一人也無能為力。”
“劉大人哪裏話……”
眾人客客氣氣地謙讓一番,話題隨後轉開了。
許宣心中其實也知道,對於建文會館,徽州的商賈們慷慨解囊,是盡了力的。這一方麵是因為這些商賈之家都有子弟在讀書,他們出了錢,最後落得好處的其實還是自己人。而另一方麵,劉守義答應許宣對鮑家采取了行動,其實也在另一個側麵讓商賈們看到了他的一些手段,因此對於他的要求,眼下不會有人明麵上反對。
這個時候一些話題說完之後,放台下諸生稍歇片刻,台上眾人也趁此機會做些閑聊。
“汪公此番前來,實出本官意料,原本本官心還擔心因為年前的事情,會沒了興致……”劉守義朝一旁的的汪祉拱手說道。按照聞道有先後的觀點,劉守義自然是晚輩,但因為他眼下的身份是地方父母官,因此也算得是平起平坐的。不過,這個時候他話裏的一些尊重,也確實發自內心。
“劉大人哪裏話!”汪祉原本是準備飲茶的,聽聞劉守義的話之後,端了一半的茶水被放回去,隨後說道:“老夫在你眼中,莫非隻有此等氣量麽?”他朝劉守義說著這些,‘花’白的胡子,微微顫動一下,但依舊能辨出臉上笑盈盈的。
“嗬,倒是本官失言了,汪公恕罪。”
叫汪祉的老人捋了捋胡須,隨後說道:“若說沒有遺憾,自然也不可能。南京國子監裏,有幾個不錯的苗子,老夫很看好。原本準備好生栽培一番,不說別的,那幾人裏至少有一半能進士及第。”
他說起這話的時候,內裏一些遮掩不住的傲氣,但是知道他平生經曆的眾人,並沒有覺得奇怪。這老人家在治學上很有一套,但是與他能相提並論的人並不是沒有。他更厲害地方在於八股製藝,能將平生所得注入刻板生硬的八股文之中,在斷章取義裏謀求自身的道理,他的一些學生直接承襲他的教導,在科考上取了不錯的成績。如今有不少人都任職六部,至於地方的官員,直接或間接受了他的教誨的,就更多了。
老人家說完之後,才有些歎息的說道:“國子監的事情……可惜啊,道不同不相為謀……老夫這個司業,不做也罷。”
眾人聽到他的感歎,稍稍沉默了一番。
大明朝的統治階層十分重視國子監教育。建國之初太祖皇帝便加強了對國子監教師的管理,把國子監教師納入了官製體係當中,確立了它在國家政治體係中的地位。建國後朝廷對國子監教育的重視與之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斷擴大國子監的規模。從教師的設置、選任、待遇、職掌、考核諸方麵著手,構建了一套嚴格的國子監教師管理製度。
首要的便是任命德高望重的人士擔任教職,國子監教師的選用堅持德才兼備的原則。司教之官必選耆宿,祭酒、司業被視為國子監的表率之職,因而要求很高,選用學明行修望重的人擔任此職。在國子監內,祭酒是國子監的核心人物,總理監內一切事務,製定教育法規,整頓校風校紀,並以身作則,為人師表。司業協助祭酒,處理監內事務。同時,祭酒、司業,也和其他教職人員一樣,從事教學活動,監丞參領監事,負責監規的執行。為了能讓國子監教師安心教學,朝廷所采取的是“禮優師儒”的政策,無論是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給予教師比較高的待遇。國子監雖然並不是實權部‘門’,但是因為它的重要‘性’,因此如汪祉這般大儒,是有很高地位的。
其他教職者也要求能夠表儀諸生,目的是使後學者有所效仿。汪祉既然能任南京國子監的司業,本身的口碑自然很好。
他在南京國子監任職之前,在士林中有已經很有名氣,帶出了一大批學生。後來朝廷多此下詔,他才決定擔任南京國子監司業的職位,算得是二把手。在任上幾年,確實做出了斐然的成績。但是去年的時候,南京國子監祭酒換了人。原先的祭酒因為自身學問差了汪祉很多,因此很多事情上,都是汪祉說了算。但是換上來的黃瀚在學問上並不比汪祉遜‘色’,二人聽說因為觀念問題,原本似乎就不睦。此番又遭遇在一起,就有些針尖對麥芒。
對這些讀書讀到骨子裏的大儒們來說,其實內裏所堅持的東西都比較堅定,輕易是不會改變的。因此,二人爭鋒相對,大打出手,連帶著各自的弟子們為了替恩師出氣,也摩擦出了很多的火‘花’。具體的情形眾人不大清楚,隻知場麵鬧得有些大,這般到了最後,黃瀚還是力壓了汪祉一頭。在年前的時候,汪祉一氣之下,辭了官,再次歸隱。劉守義對汪祉的學問是佩服的,此番請他過來,心中其實也有些忐忑,但是對方既然來了,他便也覺得很慶幸。
“劉大人放心,老夫既然來此,便會盡力而為的,不可讓人小視了。”汪祉說到此時,臉上的笑容才漸漸隱去,落下一句比較重的話,讓人看出他的某些情緒來。
劉守義口中連到不敢,心中對一些事情卻也有些了然,知道對方大概是在同黃瀚的‘交’鋒中落了下風,眼下想借著文會館的事情,來和對方繼續較勁。既然知道對方的心理,劉守義便知道事情可為。他教出來的學生,不說別的,八股寫的好,因此在科考方麵確實是有很強悍的實力。
“汪公學問,我等素來敬仰,眼下既然來此,也算得是我輩之福。”一些陪坐的有舉人連忙說道,同他一道的蔣保通、吳可封等人知道他在同黃瀚的事情上傷了心,因此安慰上幾句。
時辰已至午時,到了用午膳的時候了,一眾老人家話說了這麽久也有些疲憊。今日的事情吳家比較重視,早早地就備好了筵席,因此隻要到場的人都是能夠入席的。對於這些,有些家境貧寒的書生就有些高興,今日即便沒有學到什麽東西,哪怕隻有這一餐飯,也已經不虧了。
當然,這也是許宣的觀點了。他早上起得早,又在臨仙樓指手畫腳地忙碌了一番,這個時候早就有些饑腸轆轆。
筵席設在離桃李園不遠的一處叫‘春’風園的偏院裏,這裏空間開闊,日光盈盈而下,天空一碧千裏。‘春’風園裏有一座叫‘春’風亭的小亭,吳家人引來流水繞亭,又有假山之類的點綴,環境清雅。筵席的桌子環繞‘春’風亭,食物酒水的香味‘混’合其間。
劉守義等人在亭內上首的地方入座,吳家老一輩裏有人出來做陪,這般場合,也是相談甚歡。大概是為了照顧一眾老者的口味,菜肴的味道比較清淡,並沒有特別多的大魚大‘肉’,隻是模樣還算‘精’致。
因為下午安排了講學的事情,有些比較出‘色’的學子已經準備好了一些平素積累下來比較滿意的八股製藝類的文章等待平點,因此,一頓午膳並沒有持續太久,眾人酒也沒有多喝。在筵席末尾,吳家將一些收藏的東西拿出來,供人傳賞。
當然,所謂的傳遞觀賞,也隻是限於上首幾桌有身份地位人那裏。而許宣坐得遠了,除了聽得眾人的一些驚歎或者點評之外,對一些東西也隻是看到一個輪廓。
吳家到了如今,錢已經不缺了,因此便轉向風雅,倒是搜集到不少的好東西。吳家第二代裏,有叫個吳守淮的,曾經挾巨資豪遊江淮吳楚之間,斥買重器、書法、名畫。甚至曾經在西湖邊同徐文長偶遇,在他的介紹下買了經史類的書籍數千卷,裝了幾艘大船回來。對這件事吳家向來引以為豪,因此,此刻由劉守義代為說起,倒是讓蔣保通等人另眼相看。
另外一些古玩瓷器之類的收藏,因為對於幾位大儒的吸引力不大的緣故,沒有被拿出來。在這些讀書人這裏,比較喜歡的還是書畫,連帶著劉守義本人也是這般。好在吳家收藏的書畫作品很多,有王羲之、顏真卿、米芾等人的真跡都有不少。眼下眾人正傳賞著王羲之的《官奴帖》和米芾的《蜀素帖》,到引得眾人連連讚歎。從另一方麵也能看出吳家的底蘊來。
午膳的菜肴雖然‘精’致可口,但眼下的意義其實也隻是填飽肚子,很快就接近了尾聲。眾人稍稍歇息片刻之後,一些正式講學前的準備便會自午後開始。
許宣吃吃喝喝了一番,最近他的生活好起來,胃口也有些叼了,不過對吳家準備的午膳也沒有可挑剔和指摘的地方。倒是範陽拉著認識了同桌的兩個南山書院的書生,其中一個叫曹應鸞的年輕書生,有些驚疑不定地問了一句“你便是許宣?”範陽小聲對許宣做了解釋,許宣便也知道對方是徽州墨商曹家的人。
曹應鸞又看了許宣兩眼,隨後起身到另一處與一些同窗好友說這話,幾人的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目光不時朝許宣望過來。
一切在這時候熱烈而平和。
某一刻,有杯盞被摔在地上的清脆聲響起來,這般隆重的場合出現這樣極為不和諧的聲音,讓整個氣氛陡然變得詭異而安靜。上首地方的劉守義以及幾位老者的目光也望過來。
隨後有暴怒的聲音響起。
“許宣,你居然有臉來?!”
有書生自人群中走出來,一臉無比憤恨的表情。他繞過一張八仙桌的時候,抓起一隻盤子,朝許宣狠狠地丟過來。
“你怎麽……”
“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