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漩渦(—)

程家在岩鎮西南,這一帶有不少的富庶人家,鱗次櫛比的磚瓦粉牆,無論是晴天還是雨日,總是最為引人注目的。這邊人來人往的,多是一些價值不菲的大商賈,或是有身份地位的讀書人,甚至一些官吏。尋常人偶爾打這邊過去,望著那些象征著地位以及身份的‘門’當和戶對,常常都是‘豔’羨的眼神。院落裏偶爾‘露’出來的枯枝,似乎都比便的地方要顯得粗大一些。一些貧苦人家,平素沒事,就連到這邊的機會也沒有了。

程府便在這樣的環境裏坐落,即便在鄰裏左右都是富戶的情況下,程家也是很出眾的那類。片片黛瓦,‘門’前平整的新鋪的青石路徑,下雨天的時候,雨水澆灑在上麵,泛出潤澤的‘色’彩。晴天時候因為有專人打掃,也比其他地方要顯得潔淨。占地頗廣的房屋建築,典型地體現了這個時代徽派建築的風致。如果從高出俯瞰,便也能發現這些格局不一的院落組成的家庭,建築物之間新舊不一。有的明顯經曆歲月洗禮,‘露’出滄桑的‘色’彩,有的大概是新修不久的,木料間的銜接痕跡很明顯。但無論如何,這些建築都不約而同地體現了某種‘精’致典雅,以及久富之家在曆史中積澱出來的某種貴氣。

許家廳堂裏眾人齊聚,議論紛紛的同一時間,在程家某個古舊的院落裏,有一些對話正發生著。這裏是程家起家時候最早修建的院落之一,能住在這裏的人,身份在程家也是不低的。

“嘖,許宣~~”一襲灰袍的中年人正在院中的石桌前,身邊一盞清茶泛出優雅的淡淡香氣,日光清冷地流瀉下來,庭院裏一些‘花’木草石的影子被留在地上。他微微飲了一口茶,放下來,隨手在一旁的紙頁上點了點,目光在紙頁上的文字上停留一番,隨後似是有些感慨地說了一句:“先前沒有在意他,倒是讓人有些驚訝……”一些像是自言自語的聲音到這裏稍稍停了停,隨後他又飲了口茶:“不過也無妨,世上的事情,不可能都能料得到,總有遺漏的……也正是因為生活中時時有意外,才顯得有趣。子善,你說是不是?”

他說完這些,朝身邊的年輕人笑著問道。

程子善在恭敬地立在一旁,直到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才躬了躬身子,附和著點點頭,說了句“張先生說的是”。

“倒是學生無能,辜負了先生的好詩詞……那許宣藏得深,先前確實不曾料到,他居然是真有些才華的。”程子善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大概錢府那一夜的某些不愉,這個時候又被回憶起來。

叫張先生的中年人似是不曾聽到他的說話一般,抬頭看了眼日光,因為並不刺目,所以他也不曾眯起眼睛。隨後他收回目光,目光直直地望著程子善:“才華?嗬,我依舊是那個觀點,這世上,哪裏有才華這種事情。”他搖了搖頭:“隻是快一步和慢一步的問題罷了。人都是有天賦的,不過體現不同而已。比如李廚娘殺魚利索,你父親製墨厲害,這其實都是天賦的體現。如果拋開其他東西不論,這些天賦對於人本身來說,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隻不過,對於世人的需要而言,製墨的天賦比殺魚要有用。因此,就有用了……”他說道這裏,搖了搖頭:“寫詩、經商之類的,雖然各不相同,其實道理也就是這個道理。”

程子善聽罷,稍稍咀嚼著中年人的話,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過得片刻才有些遲疑地說道:“隻是,總還是有用的,更有用一點罷……”

這話說起來拗口,但放在二人的語境之中,不論是說話的人,還是聽話的人,也都能明白。

“好了,不說這些。你似乎有很多的疑‘惑’,比如錢家的事情……”張先生看著程子善的麵容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閉‘門’謝客,想來你的疑‘惑’在心頭都快發黴了。”

“關於這些,學生有些想法,隻是說出來,怕先生怪罪。”

“嗬……”張先生隻是朝他鼓勵地笑了笑。

“錢家的事情,似乎與先生有些關係……當然,學生或許隻是妄加揣測,隻是畢竟先生事先準備了那些詩作,雖然並沒有派上用場……”程子善斟酌著語氣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

張先生聽完之後,劍眉稍稍揚了揚,隨後說道:“不隻是有些關係那般簡單,這些事情,在我的想法裏,原本都是該發生的。當然,更確切的說,應該是除了許宣之外的所有事情……他是個變數。”說道後來,中年人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隨後鬆開了。

“那錢有……”程子善有些‘欲’言又止。

張先生從容的拿起茶盞,這些時間過去,茶已經漸漸溫涼下來,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吹了吹,送到嘴邊的時候,陡然說出一句:“你是想說,錢有的死是不是我做的?”

程子善聽著他的語氣,微微低了低頭。眼前一襲灰袍的中年人,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從來不曾發怒過,但是不知何故,他對其總是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感覺,眼下對方隻是稍稍在語氣上加重一下,他心中便有些忐忑起來。

“雖然他的死,我是料到的,但是……確實不是我做的。”中年人將這些說完,才將茶喝下去。

“有些事情,也該讓你知道了啊……我現在的身份,不方便去做一些事情。你的能力是有的,隻是心‘性’還是需要鍛煉一下,但總體說來,有些事情‘交’給你,我還是比較放心。”

正午的陽光照耀在小院的樹梢間,草葉間,鳥兒在牆頭鳴囀,飛去又飛回。

“我眼下的身份是你程家的西席,但是,這隻是暫時的。至於原本的名號,嗬,說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所以不提也罷。我在徽州府這邊呆了塊一年了,自從發現了一些事情之後,就過來這邊等著。很多人在我後麵過來,我都看在眼裏。有錦衣衛……還有……”

雖然是在解釋某些事情,但是中年人說話的口‘吻’仿佛在訴說一個故事,抑揚頓挫,他的聲音略帶沙啞,使人聽了有種沉‘迷’進去的感覺。

“那個令狐楚的‘性’格便是這樣,他和那叫穆雲槐的錦衣衛一暗一明,以為做的事情有多隱秘,卻不知道我一直都注視著。以他的耐不住寂寞,總喜歡在一些場合搞風搞雨的習‘性’,我便知道在穆雲槐死後,他肯定會選擇一個比較適合的時機出現。自從你說錢有邀請了程家赴宴的消息之後,我便知道他定然會去的。”

“那……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令人寫詩的事情?”

“這個很簡單,他以前……很喜歡讀書人自居。”張先生撇撇嘴,說起這些的時候,表情很古怪。

“呃……”程子善微微愣了愣,聽張先生的語氣,他對令狐楚似乎不是一般地了解。當然,即便他心中再好奇對方的身份,也不好直接問出來了。因此按捺著心情,繼續聽著。

“所以我將詩詞‘交’予你。這些日子在程家,畢竟承了你程家的情,原本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讓你在人前‘露’‘露’臉,順手將人情還掉,除此之外,並無別的目的。你無須擔心壞了我的事。我要做的事情,暫時來說,該做的都已經做好了,隻等著發酵便可以了。至於錢有的死,是另有人所為了……”中年男子說完這些,似乎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他笑了笑,目光又朝頭頂的日頭看了看,隨後收回目光,伸手在眼角‘揉’老人‘揉’:“小時候,我能夠張目對日,你大概想象不到,無論日光多強,都可以不眨眼睛的。嗬,眼下已經不行了,老了啊……”

程子善聽到他有些開玩笑似的感歎,連忙說道:“先生講哪裏話,你還年輕。”

男子聽了他的話,有些不置可否地笑笑:“不過,雖然不能張目對日,但是,有些事情,明察秋毫也便可以了。殺死錢有的人,眼下其實也在城中……而我來此的目的……”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有仆人的腳步聲自庭院外過去,張先生將聲音降下來,口中說出一個詞。隻見的程子善的背影陡然間顫了顫,隨後恢複正常。正午的時候,家裏比較忙碌,自最初的仆人經過之後,腳步聲就開始不斷響起來。談話便在這樣的氣氛裏鋪開了。

程子善麵帶震驚地聽著中年男子的講述,才知道眼下表麵上看似平靜的徽州府,內裏其實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那些圍繞“五峰遺寶”發生的事情,在常人不曾察覺的情況下,已經攪動起巨大的漩渦來。眼下這股漩渦,各方力量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壓製,但是隨著事態發展,總還是有爆發的一天。也因為壓製的力度,待到爆發的那一天,應該會很可怕吧?

程子善這般想著,喉嚨間微微有些澀意。錦衣衛、劉守義、張先生,以及……這些事情,隻是商賈之家的程家,真的要卷進去麽?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張先生笑了笑,說道:“眼下還不用太急,你可以再考慮一下。考慮好了告訴我便是了……”張先生話裏隱隱得已經篤定他最後的選擇。其實想想也是,程子善既然已經知道對方的能量,除了介入進去,橫豎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

“眼下要做的事情也有一件,那個叫許宣的,讓他消停一下罷。”張先生將最後一口茶飲下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同眼下的日光一般清冷,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