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惡念 四

??時候已經過了中秋,再往後,白晝的時間便會越來越短。夏日的時候,眼下應該還是當頭的日光,但到得此時,已經有了很明顯的暮色。遠遠近近,一些房屋開始飄起炊煙,隨後被風吹帶著過來,使人嗅到一股濃鬱的生活氣息。離岩鎮遠一些的丘陵輪廓,在這種氛圍裏起起落落,柔和的線條給秋日黃昏平添了幾許美感。有些樹葉已經黃了,還有的依舊清脆,竹葉偶爾點綴在叢林裏,更是綠得仿佛要滴出來。

近些的地方,瓦片間流瀉著入暮時分的秋光,炊煙嫋嫋。秋日的晚風吹起來,拂過人的麵龐,或者吹動樹葉沙沙作響,人在這樣的氛圍裏,大抵都會覺得有些愜意。

也便是在這樣帶著愜意的氛圍裏,發生的事情讓眾人久聚不散,這些事情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到得此時,不僅尾聲遠未到來,甚至**似乎還隻是剛剛開始。更多的好事者,因為忙完了一天的事情之後,都過來看熱鬧了。

汪汝才看著一襲青衫的老者從人群中走出來,除了一口喊出對方的名字之外,便沒有別的話說。這個人他太熟悉了,簡直是化成灰都能認得出來的。鄧萬裏。

他們二人都是徽州木業的大商賈,生意上的磕磕碰碰也不是一天兩天。至於近些年,因為彼此積蓄了很久的實力都有再進一步擴張的需要,因此摩擦升溫得很快,已經從暗裏的磕碰轉到了明麵上交鋒,在很多場合都進行著比較激烈的碰撞。也因為這樣的碰撞,他們二人的見麵從來就不曾愉快過。這個,是岩鎮這邊眾人周知的事情。

“汝才兄,你好!”

鄧萬裏笑著朝汪汝才拱拱手,不論生意場上怎樣你死我活,但是對於比較注重個人修養的鄧萬裏來說,明麵上客氣也都是一種習慣。

“好個屁,你不在家中吃藥,來這裏做何事?”汪汝才隻是在最初的時候看了對方一眼,隨後扭過頭去,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不知道看向何處。

鄧萬裏笑容可掬的麵色因為這話,也不由得窒了窒。他的身體一向不是很好,雖然已經很注意保養了,但是同身形魁梧健碩的汪汝才還是不能比的。汪汝才私下裏說起他的時候,都是“那個病鬼”之類的稱呼。這個起初聽聞的時候,鄧萬裏自然被氣的不輕,但好在他一貫注重修養,加上生意上同汪汝才的博弈中,很多時候都處在贏麵,所以就將對方的話當成失敗者的發泄,也不會太過在意。他知道,若真的與這些話較真,便落了下乘了。鄧萬裏的麵色緩了緩,隨後笑著搖搖頭:“這位不是許宣公子麽?怎麽,可還記得老夫?因為鄧萬裏的到來,之前凝聚在許宣同汪汝才之間的某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稍稍得以緩解,許宣見他朝自己打招呼,便也笑著回應:“倒是不想鄧老爺還記得在下。”

“哈,哪裏話,那日錢府目睹了你的風采之後,老夫是時常想起啊。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閑狐兔……嘖,寫的真好!”鄧萬裏吟出詩句,隨口讚歎兩句。

“嗬,不過遊戲之作。”

鄧萬裏看了許宣一眼,隨後笑道:“即便是遊戲之作,也已經相當了得了。以老夫看來,我大明朝到得如今也隻有楊升庵一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可與之比肩!”

鄧萬裏拿楊慎的《臨江仙》來同許宣所寫的詞作做比較,委實是極高的誇讚了。許宣自然“哪裏、哪裏”地推脫一番,但在眾人眼中的謙虛,在許宣自己心裏,大概心虛更多一些罷。

他們二人隨意說著話,有些將汪汝才不放在眼中。而對於詩詞之道,汪汝才讀書很少,所能知道的也隻是婦孺皆知的那幾首而已,這個時候即便想要插進來說些話,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不是他寫的,還是兩說!”汪汝才在旁邊冷哼一聲,隨後一拂衣袖朝鄧萬裏說道:“你有事說事,沒事的話,該去哪裏,便滾去哪裏罷。休在此唧唧歪歪,老夫今日是定要將這豎子的醃臢麵目揭穿的,你若是有閑心,看看也無妨,隻是,休得礙事!”

“這個……是在說漢文麽?”鄧萬裏裝作疑惑地打量了許宣一眼,隨後衝汪汝才皺了皺眉頭:“汝才兄會不會搞錯了?漢文的文采,當日我等是親眼見過的,這種事情,可不能兒戲。”他這般說著話,雖然語氣是疑惑的,但是對許宣的稱呼卻不動聲色地換做了“漢文”,便也能看出他的某些立場來。

“眼見便是真的麽?這豎子還寫過‘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歪詩……”如果說開始汪汝才對許宣的質疑還隻是刻意為之,但這些時間過去之後,他也回憶起來一些事情,心中對於自己的判斷有些開始認真起來。

“這個……”鄧萬裏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眼許宣,隨後搖搖頭:“老夫還是不信!汝才兄,定是你搞錯了罷。”

“怎得,你是要拆台麽?”

對話到得現在,已經帶上了很明顯的煙火氣息,汪汝才本就是衝動火爆的性子,登時帶著不愉喝問出來。

“嗬嗬。”鄧萬裏笑了笑,隨後臉色一沉:“便是,又如何?”

圍觀的人群稍稍**一下,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起來。今日的一場亂局,爭鋒的焦點一再轉換。起初的鮑明道帶人同臨仙樓群毆,是占了上風的。隨後不知道哪裏跑來了許宣,將鮑明道一通亂拳打得不省人事,便成了勝利者。之後汪汝才的到來,指斥對方文才,將許宣拉入到不利的局麵裏。再到鄧萬裏出現,交鋒的中心又開始偏折,朝著二位平素就矛盾重重的大商賈而去。

這個,簡直精彩。

臨仙樓的石階上,小兒們將店裏的桌椅板凳搬出來,一眾站累的人便坐下來,仿佛真的看戲一般。兩個衙差見得這樣的情形,神情變得很難看,但是在先前他們收了汪汝才的好處,也不好立刻就翻臉,於是緊張地關注著事態地發展。

“如何?嗬、老夫拿人頭擔保,這家夥是個草包,那詞也非他所做。”汪汝才說著話的時候,唾沫橫飛,臉上憋得通紅。

鄧萬裏卻是輕飄飄地說了句:“既然如此,那老夫就用人頭擔保,那詞確是漢文所做!”

“你的人頭值幾個鳥錢?”

“想來不會比你的更不值錢便是了。”

二人你來我往地罵戰,看得眾人直呼過癮。有些肚子已經餓了的人,忍受著腹中“咕咕”的叫喚聲,也舍不得離去。有小販推了燒餅攤子,恰好打這邊經過,今天的生意大概並不好,還有許多的燒餅剩餘下來。眼尖的人瞧見了,興奮地將其喊住。一些人離得近的人圍過去,掏了零散的銅錢買上兩隻,弄得小販一陣手忙腳亂。烤爐中的爐火,似乎都被眾人的熱情壓得微微暗了暗。小販原本還愁著燒餅不曾賣出去的事情,眼下簡直是意外的驚喜,甚至有些懊惱為何不曾多準備一些。

燒餅數量畢竟有限,眼下人又聚了很多,自然是不夠的,一些隔得遠一些的人還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那燒餅攤子便已經被人搶空了。

臨仙樓前,李笑顏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隨後朝跑出來看熱鬧的廚子吩咐幾句,廚子似乎有些不情願,但是看了看聚集的人群,還是喚了人朝臨仙樓裏去了。臨走時,看著爭吵的鄧萬裏幾人,目光依依不舍。

“鄧匹夫,你可敢打賭?”

“賭便賭,金陵那批木料……”

“就知道你個老匹夫盯著那批貨,老夫賭了,若是這豎子真有才學,那批貨便讓與你!隻是,若是沒有,你又如何?”

“東山木場那邊,鄧家新近屯下來的木料也不少,若是老夫輸了,你拿去便是。”

嘴仗打到現在,終於出現了一些實質性的東西,古往今來,但凡賭局總是很吸引人的。很多人啃著燒餅,又從臨仙樓要了碗水就著吃下,心頭這般奇怪的賭局都來了興致。一些頭腦活絡,平日裏對賭局也不陌生的人,便開始私底下串聯起來,到得後來參與可很多人進去。

眾人對許宣原本就沒有直觀的看法,對他的文才之類的既然不了解,報以懷疑的也有很多。因此,一個個小小的賭局開設起來,眾人少者三五文,多則二三兩,一時間有些不亦樂乎。

而對於眼下發生的一切,許宣的心情是很有些複雜的。他有著後世的一些資源做基礎,寫詩之類的事情自然不懼,但是,若要真的涉及到學問,卻是沒有多少。那邊汪汝才要請來的東籬先生大概是個厲害人物,若是要誠心考較的話,並不需要花費特別多的氣力便可以將他的斤兩摸清了。

鄧萬裏同汪汝才定下賭局,隨後目光朝許宣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明顯:老夫都已經將身家壓上去了,你可不能讓我失望。

許宣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個時候街道已經全部被屋舍的陰影占據,西邊鋪開一些絢爛的雲霞,黃昏已經開始降臨下來。

今天劉記酒樓那邊大概是去不成了罷。許宣拍拍額頭,有些苦惱,如此一來倒是要耽誤許多事情了。而眼下的一切,他確實已經失去參與的興致,想了想,反正已經夠不要臉的了,幹脆……便離開罷。死豬不怕開水燙麽。

眾人見那書生歉意地搖搖頭,居然轉身要離開了,都微微愣了愣。

“你看、你看,他走了,他走了,定是心虛!心虛!”汪汝才朝著鄧萬裏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