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王守仁正在開辟出來的地裏鋤草、澆水,地裏的莊稼和蔬菜長得已經鬱鬱蔥蔥。去采蕨菜的高大全和高大全興衝衝地跑了過來,說:“老爺,我們倆在東山的山崖下發現了一個山洞,好大的一個洞啊,足夠容下百十號人的,裏麵可陰涼了。老爺,您去看看,要是覺得行,咱們仨就住到洞裏去。不用再在這茅草庵擠成一團了。”

“哦?”王守仁也覺得很意外,放下鋤頭,說:“走,領我去看看。”

主仆三人一齊來到東山坡下的山洞裏。山洞果然很大,地麵也很平坦。王守仁進去轉了一轉,發現山洞有一丈多高,三、四丈寬,十多丈深。洞內十分陰涼,王守仁高興地說:“太好了。現在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我們再住在草庵中,晚上恐怕會給蚊子吃了。有了這個山洞,我們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棲身之所。高大全、王安,你們立了一大功。”

高大全說:“而且,此洞離龍場驛不過二裏路的樣子。咱們在此安歇,還不妨礙老爺您每天到驛所去看看。”

王安得意洋洋地說:“好!今晚寡人就在自己的行宮內安歇了。高大全,先去給寡人鋪好八寶得勝炕。”

高大全輕輕地踢了王安一腳,說:“我先給你一腳再說。”主仆三人哈哈大笑起來。

王守仁對兩位說:“高大全,你做事穩重一些。你去找來那幾位驛卒,就說咱們要搬家了,請他們幾位過來幫助打掃一下,再把咱們的行李和炊具都拿過來。我看,咱們再在洞外搭個草庵當廚房用,人就在洞裏睡,這樣,吃飯、睡覺的地方就都有了。你們看如何?”

高大全和王安都高興地說:“好主意,老爺。”

王守仁說:“我還給這想好了一個名字,就叫‘陽明小洞天’。”

王安假裝文縐縐地說:“‘陽明小洞天,進來當神仙。老爺成大仙,咱們成小仙。’你們看這詩怎麽樣?”

高大全“嗤”了一聲,說:“要想學做詩,正經去跟咱老爺學吧。”

……驛卒阿貢、康諾兩人幫著王守仁搬運行李、炊具的場麵,高大全、王安和另外幾個驛卒打掃洞口、搭起新廚房的場麵。大家又忙得不亦樂乎。

在幾位驛卒的幫助下,王守仁和高大全、王安當天就搬進了東山的洞中。

半個月後,在龍場附近的野地,王守仁一人無事,在龍場附近的野地裏散步。他來到一條小溪邊,把自己的方巾摘下來用清澈的溪水搓洗著。忽然,他看見了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自己的頭上竟然已經長出了一些白發。王守仁忽然傷感起來,他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和四周的山戀,脫口而出地吟誦道:

“溪石何落落,溪水何泠泠(líng)。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纓。溪水清見底,照我白發生。年華若流水,一去無回停。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

一種久已壓抑的傷感和困惑再次浮上了心頭,他心裏不由自主地想道:“想我王守仁,也算少年得誌、正直忠良。可是遭受閹黨迫害,被貶至此。就是聖人生於今日,也應該為我的遭遇感到悲憫。可是,在這裏一晃快兩個月了。成天與群山草木為伴,與夷人驛卒為伍,難道我今生就這樣度過了嗎?如果古之聖人處在今天我的環境之中,應該持什麽樣的應對之道呢?……”

想著、想著,王守仁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打起盹來。忽然,一個聲音喚醒了他:“驛丞大人,快回去吧?您的兩位家人出事了!”

王守仁抬頭一看,是驛卒康諾。他忙問:“康諾,怎麽回事?”

康諾說:“今天我想去給您送把自家種的青菜,結果發現高大全和王安在山洞裏滿地打滾,直嚷肚子疼。我一問,才知道他們采了一些野蘑菇來吃,其中估計是有有毒的蘑菇。幸好他們隻是嘴饞先偷喝了幾口湯而已,否則,連命都可能保不住了。”

王守仁大吃一驚,連忙和康諾往回走,邊走邊問:“他們現在怎麽樣了?附近村寨有郎中沒有?”

康諾說:“大人不必擔心,我已經叫了阿貢去采點解毒的草藥了。我們這裏的人,誤食了毒蘑菇是常有的事。老人們傳下了一些偏方草藥,一般是不會有大問題的。就是,他們兩人起碼得休養一個月,沒法伺候大人您了。”

說著,王守仁回到了山洞中,看見驛卒阿貢已經蹲在那裏為高大全和高大全喂草藥了。高大全有氣沒力地喊了一聲:“老爺,您回來了。”高大全連說話的勁都沒有,隻向王守仁招了一下手而已。

王守仁關切地問:“你感覺怎麽樣?”

高大全說:“就是四肢無力、惡心、直想吐,又吐不出來。高大全還跑肚拉稀,拉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阿貢說:“我看了湯鍋,有幾隻我們這兒叫紅菇的毒蘑菇,幸好他們隻是誤采了幾隻而已。否則,麻煩就大了。”

王守仁說:“這藥管用嗎?還要請郎中嗎?”

阿貢說:“我看不必了。我們這兒蘑菇中毒是常有的事情。祖先們傳下的偏方草藥一般都能治好。隻是他們一個月內需要靜養,好好休息,否則,將來落下個手腳麻痹的後遺症也未可知。”

高大全歉疚地說:“老爺,小人這段日子伺候不了您了。”

王守仁又恢複了往日的幽默,說:“那你和王安就當一段時間的老爺,讓我來好好伺候你們幾天如何?”

高大全和王安聽了,難過得留下了眼淚。王守仁回頭對兩位驛卒說:“二位兄弟,請你們跟其他幾位驛卒兄弟說一下,這段日子我就呆在洞裏照顧一下他們兩人。驛站的事情就麻煩諸位,請你們排好班,盡量不要出紕漏。”

阿貢和康諾拱手說:“大人放心,這是我們份內的事情。況且,我們這個驛站,三、五天內都過不了一趟官差,基本上也沒有什麽事。大人且在洞中陪伴二位大哥。蔬菜、糧食,我們會抽空送過來的。”

王守仁掏出一塊銀子要給阿貢和康諾,兩位驛卒連忙擺手,說:“大人,看貶小人了,看貶小人了。”堅辭不受。

草庵的爐子上正熬著綠豆粥。王守仁坐在一塊石頭上,麵前是一大盆衣服,他用力地搓洗著衣服。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打開粥鍋嚐一嚐,微微點點頭,說:“嗯,時候差不多了。”回過頭來,他將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擰幹,先放在一塊幹淨的青石上,然後準備晾在山洞外拉好的一根繩子上。由於一個人又擰又晾,他要來回地走動,顯得十分麻煩。這時,從背後遞過來一件擰好的衣服,他一回頭,看見是高大全,佝僂著腰正給自己遞衣服。王守仁驚喜地說:“高大全,您覺得好些了嗎?能出洞來走走了?”

高大全點點頭,說:“好多了,老爺。那天王安先嚐的蘑菇湯,他喝了小半碗,我隻喝了兩口而已。我的病情比他輕得多。”

王守仁說:“你還是回洞裏休息吧,這兒的活我都能對付得了。綠豆粥也差不多了。”

高大全難過地說:“老爺,本該小的侍候您,結果這半個多月反倒讓您來侍候小的們兩人。洗衣、做飯、熬藥,這哪裏是老爺您該幹的活啊。”

王守仁爽朗地一笑,說:“其實,我們都是同甘苦、共患難的兄弟,別提什麽主仆之分了。”

高大全說:“最可惡的還是這個王安,想老家想瘋了。這些天裝瘋賣傻,成天又哭又嚷,吵得咱們恨不得能用棉花塞上耳朵。他想什麽家?他浙江老家什麽親人都沒有了,這才賣身為奴,到了王家才有口飽飯吃,不然,二十年前他也許就餓死街頭了。”

王守仁溫和地說:“你我年長,讓著他一點就是了。這二十年來,他和你一樣,跟著我走南闖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這時,隻聽見高大全又在洞裏號哭了起來,“爹啊,娘啊,你們在哪兒啊?為什麽我夢裏能見到你們,一睜眼你們就不見了呀?你們知道兒子在貴州的山洞裏受苦嗎?快顯靈來救救兒子啊。嗚嗚嗚……”

高大全一聽十分不耐煩,想進去罵王安幾句。王守仁製止住了他,先將粥鍋撤下爐子涼著,然後走進洞中,對王安說:“王安,別難過了。你不是愛聽我說笑話嗎?今天我給您講個最可樂的笑話。你聽了不笑我今天中午就不吃飯。”

躺在地鋪上的高大全,見王守仁過來關心自己,便知趣地坐了起來,說:“老爺,您講吧。小的一直愛聽您講笑話。”

王守仁煞有介事地說:“這還是個真人真事呢,小時候就聽我奶奶說過的。咱們家鄉的烏泥鎮上有一個吝嗇鬼叫張三,他那個小器,天下難比。有一天他們家來了個長輩親戚,張三還得管他叫舅舅呢。張三的舅舅來他們家坐客,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張三叫他老婆端上飯菜來,盡是些小蔥拌豆腐之類的素菜。張三的舅舅故意要為難一下張三,就說:‘張三,你去給我弄點肉食來吃吧。在你們家頓頓吃素,我真有點受不了了。’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個賣鹵牛肉的吆喝著從門外走過。這下張三可躲不過去。隻好硬著頭皮出了門……”

高大全問:“他會買鹵牛肉嗎?”

王守仁說:“張三的舅舅和老婆在屋裏聽見張三在和賣鹵牛肉的討價還價。張三說:‘二十買一斤行不行?’賣牛肉的說:‘不行。’張三又說;‘三十買一斤行不行?’賣牛肉的說:‘不行。’張三又說;‘五十買一斤行不行?’賣牛肉的說:‘不行!絕對不行。’張三的舅舅一聽,失望至極,幹脆扔下筷子從後門走了。張三進屋以後,他老婆十分奇怪地問張三,‘你搞什麽鬼名堂?人家還價都是往下壓,你怎麽還往上抬呢?’張三得意洋洋地說:‘你婦道人家懂什麽?我是和那賣牛肉的商量,用咱們家修房子剩下的磚頭來換他的牛肉!’”

“啊?哈哈哈哈!”高大全和王安聽完大笑不已。

“老爺,再講一個吧。”王安央求著。

“那你今天可不許再哭一聲。”王守仁提出了要求。

“好。”王安爽快地答應著。

王守仁說:“從前有個紈絝子弟叫趙六,他不好好念書,盡寫白字。有一回他爹送他到城裏書院去念書。過了幾天,他給家裏寫了封信。原本意思是說自己的傘丟了,希望他爹抽空給他送一把來。結果哪,他的信寄回了家,他爹一看就嚇壞了,原來信上寫著:‘父親大人,昨天兒子的命不慎丟了,生活很不方便。希望爹爹盡速給兒子送命來,什麽命都可以。如果爹爹的命也沒了,就把娘的命送來吧。’你們說,這封信哪裏出錯了?”

王安哈哈笑著說:“這個少爺,把‘傘’字寫成‘命’字了,他簡直是把書念到狗肚子裏去了。”

高大全忽然若有所思地說:“唉,老爺,上次劉瑾派人跟蹤刺殺您,到了杭州你假裝投江才擺脫了刺客。可是如果劉瑾知道您還活著,再派人來呢?咱們仨在這龍場的山洞裏,啥時候丟了命也說不定啊。”

王守仁聽了這話,沉默下來。高大全氣得敲了一下高大全的頭,說:“他媽的,你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高大全一時間也嚇得不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