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自從當了皇帝以後,天天與太監們廝混,酒池肉林,鬥雞走馬,不理朝政。以劉瑾為首的“八虎集團”,狐假虎威,耀武揚威,飛揚跋扈。朝廷裏正直的大臣,粉粉上書勸諫,希望他能重振朝綱,拿出做皇帝應有的尊嚴,朱厚照隻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八虎最初並沒有幹預政治的念頭,他們隻是想方設法,引誘朱厚照日夜不休地沉湎於聲色犬馬。

一時間京城內外,人心惶惶。戶部尚書韓文,上朝回來,說起朝廷的政治局勢,以及八虎的為非作歹竟然痛哭起來。作為戶部尚書的李夢陽說道:“作為朝廷的重臣,應該同國家社稷同呼吸共命運,皇上再不濟,也要想辦法挽救,哭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

此時的李夢陽在文學界已經堪稱泰鬥,可謂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李夢陽對韓文說道:“各位大臣,同仇敵愾,如果能再聯名上書,以死抗爭,即使不成功,也死而無憾了!”

次日早朝,韓文就與各部尚書秘密商議,要聯名上書,誅殺劉瑾。各位大臣紛紛擁護,於是由李夢陽起草,韓文修改的奏章就一氣嗬成了,整片文章措辭嚴厲、聲韻鏗鏘、義正言辭、擲地有聲,奏章不禁把矛頭直接對準劉瑾等八虎,而且對皇帝登基以後的所作所為進行了嚴厲的指責。

這些宰相兼托孤大臣的聲威,使八虎大為恐懼,他們隻要求保留性命,被放逐到南京,永不回到皇帝身旁。

李東陽讚同把八虎放逐南京養老的策略,但與李東陽的想法不同,謝遷、劉健根據“君子小人不並立”、“除惡務盡”的格言,堅持必須全體處斬。八虎環跪在朱厚照麵前,哀哀哭求,當然加上一番足使一個大孩子跳起來的挑撥刺激,於是朱厚照果然發現謝遷、劉健的陰謀原是使皇帝陷於孤立。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以為皇帝一定會下令把八虎砍頭時,皇帝卻下令把謝遷、劉健撤差。

政府大權立即落到劉瑾手上,他很快進行了反撲,他用皇帝名義公布《奸黨》名單,包括謝遷、劉健和王守仁;中央政府全體官員跪在金水橋南,恭聽此項諭旨。劉瑾對朱厚照的控製力量,從下列事件上可以看出,一天早朝時,殿階上忽然發現一封信,朱厚照撿起來看,原來是一份揭發劉瑾種種罪行的匿名控訴狀。朱厚照就在狀上批示:“你所說賢能的人,我偏不用。你所說不賢能的人,我偏要用。”但劉瑾仍大發雷霆,命部長以下高級官員三百餘人,跪在奉天門(宮門之一)外的烈日之下,追究事主。那些高級官員們從早晨跪到天黑,國.防部科長(兵部主事)何钅弋、進士陸伸,跟北京地方法院法官(順天府推官)周臣焦渴過度,倒下來死掉。天黑之後,未死的人再囚進錦衣衛詔獄。後來還是劉瑾發現匿名狀來自宦官內部,跟政府官員無關,才把他們釋放。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劉瑾已威不可當,自然而然地,他的搖尾係統迅速成立。宰相焦芳、劉宇,內政部長(吏部尚書)張彩,國.防部長(兵部尚書)曹元幾乎跟劉瑾的家奴沒有分別。政府大小措施,都在劉瑾私宅決定,其中影響最大的,有下列的兩項:

設立“內廠”和創立罰米輸邊製度。劉瑾為了加強對政府的控製,特別成立一個新的特務機構——內廠。詔獄係統除了錦衣衛、鎮撫司、東廠、西廠外,又多了一個內廠。五個血腥的殺人機構並立,凡跟宦官拒絕合作的官員和人民,一律宣稱他們貪汙有據,照例地延杖拷打。同時劉瑾還發明了另外兩種刑罰。即戴重枷和罰米輸邊。巨枷的重量達七十五公斤,一個人如果被判決戴枷示眾三日,他就死定了。罰米輸邊,從數百石到數千石,由“罪犯”家屬直接運到九邊要塞,作為軍糧。它隻是一種從刑,主刑往往是廷杖或貶竄,如退休的前任國.防部長劉大夏,被貶到軍營作苦工,附帶罰米二千石。一個人一旦得到這種處分,就等於破產,但破了產也不能免除輸邊。如果沒有地方借貸,他跟他的家人就會死於追贓的拷掠。

領頭上書的謝遷和劉健被逐出朝廷後,南京戶科給事中戴銑、監察禦史薄彥徽等人,仍然堅持書,要嚴懲劉瑾。膽大包天的劉瑾,竟然假傳聖旨,將戴銑、薄彥徽逮捕,投入了錦衣衛大獄。他們作為言官,指責朝政黑暗,在曆朝曆代,通常都沒有被抓甚至處死的,就是罵到皇上臉上,要整他們,皇上也得找別的時機。劉瑾這樣變態的做法,搞得整個京城黑雲壓城,風雨如晦!

王守仁對這次上書的結果早有預料,但心底爆發的正義感和道義感,讓他無法躲起來韜光養晦——正義所在之處,是需要實踐的!

奏疏題目是《乞侑言官去權奸以章聖德疏》,內容是:“君仁臣直,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示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製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苟念及此,寧不寒心?伏願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聖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

王守仁上書的結局是,被劉瑾“特殊照顧”了一番——廷杖五十!而且是狠狠地打!明朝特別發明的“廷杖”,是一種既侮辱人格,又極為殘酷的刑罰,監刑的人,通常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和錦衣衛指揮使,執行者是錦衣衛校尉。這些人都經過專門的訓練,能根據監刑人的暗語掌握棍棒的力度,換種說法就是——能掌握人的生死!

監刑人的暗語有三種,一種是“打著問”,意思是給被打的人一點教訓,受點皮肉之苦;一種是“著實打著問”,聽到這句話,就要做好半身殘疾的準備了;還有一種是“著實打著問”,生死就聽天由命了!王守仁不僅享受到了最後一種待遇,而且還扒光了褲子,光著屁股,挨的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他還得忍!

打完了之後,已經奄奄一息的王守仁被拖進了詔獄。渾身已經血肉模糊的王守仁,早已不省人事,隻聽到出的氣,聽不到入的氣。不知過了多久,他朦朦朧朧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還活著,一時悲喜交集,既為自己能活下來而欣喜,又為這非人的禮遇而悲憤。他審視著牢房裏的黑暗,牢房頂上竟然有一出破漏,清冽的月光從破漏處投射下來,如同一把利劍,把自己的心照亮了。

明知不可而為之,這不像王守仁的風格,但他所作的一切並非為自己考慮,希望以此來啟發正德皇帝的良知。在獄中他寫了《有室七章》:

有室如簴,周之崇墉。

窒如穴處,無秋天冬!

耿彼屋漏,天光入之。

瞻彼日月,何嗟及之!

倏晦倏明,淒其以風。

倏雨倏雪,當晝而蒙。

夜何其矣,靡星靡

豈無白日?寤寐永歎!

心之憂矣,匪家匪室。

或其啟矣,殞予匪恤。

氤氳其埃,日之光矣,

淵淵其鼓,明既昌矣。

朝既式矣,日既夕矣。

悠悠我思,曷其極矣!

就以文字來紀念這段暗天無日的歲月吧!

十幾天後,王守仁被貶官至貴州布政司下屬的修文縣龍場驛任驛丞,官居從九品。山高路遠的蠻夷之地,恐怕路上都得走半年。王華受王守仁的牽連,明升暗降,被調為南京吏部尚書。

從小到大,王守仁都在和自己的爹鬥智鬥勇,每每以勝利告終,心中都大為歡快,但看到王華因為這次上書收到了牽連,竟然沒有怪罪自己,反而主動說道:“都是孩兒不好,讓爹也收到了牽連!”

出乎王守仁的意料之外,王華很欣慰地說道:“快別這麽說,你這次能活著回來,老父已經別無所求了!”,說著眼裏泛起淚花,“我為有你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過去,人們恭維咱們家父子兩代進士,其實,這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現在,咱們父子兩代‘硬脊梁’,京城的士大夫中間都已經傳開了,這才讓我真正覺得自豪。再說,我年紀大了,你的祖母快九十歲了,我還想回去盡盡孝道,像大舜一樣‘樂而忘天下’呢。”

王守仁心酸地望著父親,發現他已經不再風華正茂,他說道:“祖母從小最疼我,可惜我不能回鄉侍奉她老人家了。還有一件事是我放心不下的…….”

王華問:“你說的可是芸玉?”

王守仁點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