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載殫精竭慮的人生,十八載風風雨雨的付出,仰臥在龍床上的弘治皇帝,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頭顱青筋暴突,麵頰憔悴焦黃,唇口幹裂,鼻端透出湍急的呼吸聲.
弘治十八年四月上旬,朱祐樘才因病停止視朝,這一年弘治正好三十六歲,正當盛年,宮廷內外,都以為偶然患病,起初並不太在意,但從不曠工的弘治皇帝停止視朝,以及最近數月開始多次召見內閣的劉健、李東陽、謝遷,以及兵部尚書劉大夏、戶部尚書韓文、吏部尚書馬文升等人,處理軍政邊務及考察選用官員等問題,人們開始相信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三人跪倒在地,齊聲說:“臣劉健等奉召來見,恭祝聖上龍體安康!”
弘治未答——被呼萬歲的從沒有過百歲的!服侍在旁的張皇後用手勢招呼他們起立,並命內侍搬來座墊,賜坐。
弘治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凝神望向榻前的三位重臣,喘著粗氣說道:“朕自登基,三位卿家便盡心竭力輔佐朕。多年以來,可說君臣相知相惜。朕總是惦記著三卿襄輔之功……”
一陣猛烈的咳嗽,弘治焦黃的臉頰逐漸透出一片燥紅。他氣力衰弱,仍勉強支撐,兩眸閃現著一種臨近衰竭卻又亢奮的神色。看到此情此景,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俱已悲痛垂淚,張皇後更是泣不成聲。
弘治繼續動情地說:“朕今年三十六歲,十八歲時繼承憲宗純皇帝基業,今又十八年,本期與諸卿共相扶持,使天下大治,政治清明。但是,朕上月突發惡疾,五髒絞痛,寢食俱廢,服太醫藥,已不見療效,反而日見加重,看來沉屙難起,壽限已到,是要與先生們訣別了……”
一向能言善辯的劉健強忍著錐心的哀痛,安慰說:“皇上龍體素健,一時患病,是必能康複的,臣等切盼!”
弘治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搖頭說:“朕自知之。人命壽夭是不能勉強的……”又斷斷續續地說:“朕本平庸,但不敢過惡為非,隻是多思少斷,缺乏作為。明知內外諸司弊端日積,本欲聽納先生等之言,痛加改革,以複祖宗之故,但總認為除弊不能過驟,故此一再因循。……優柔誤朕,朕誤國家……先生等以及百官們,前此曾多上諫章,指出朕在位以來,對外戚太厚,賜予太廣,宦官權勢太盛,文武冗官太多,朕深知所言都很在理,但朕寬於納言,而怯於改過,未敢輕有裁革罰謫。身居寶位,未履帝職。朕不自律,誰能律朕?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後悔已經不及。朕死後,先生等當以此起草遺詔,並為嗣皇帝警誡。”
這一番言詞條理清晰,切中實情,顯然弘治是在病中反複思考過,實乃肺腑之言。三位內閣大學士感動慟哭,伏地叩首。因為說到對外戚太厚,顯然是指曆來受群臣指斥的張皇後兄長張延齡等諸多不法之事,張皇後為此也下跪在地,涕淚交流。
弘治似乎看不到皇後和三位重臣的反應,他繼續倚枕喃喃自語,聲音雖然細微,卻充滿感情,思路清晰,這是他在離開人世前的最後回顧:
“朕並非昏聵暴戾之主,但亦非振作有為之君……朕守祖宗法度未敢荒怠,但未能弘揚祖德,嚴肅朝綱,實是有負祖宗的重托……”
弘治閉目歇息,寢殿的氣氛更加凝重,但是誰也想不到該如何答話,似乎一切語言都是多餘的了。這時隻有病人的粗重喘息聲,皇後和三臣的低低哽咽聲。
過了好一陣,弘治睜開眼睛,似乎又來了精神。話題一轉,著重交代後事:
“朕身後,陵墓建築不準過費,隨葬器物,必宜簡樸,玄宮內隻停放朕及將來皇後的兩副靈柩,朕無妃嬪,玄宮可以節省安靜,總在與民休息。皇太子厚照年已十四,未選婚,不必拘泥三年大喪不婚的老規矩,可命禮部籌備,於今年辦理大婚。”
將這兩件事交待完畢,弘治似乎還有氣力,還有重要的話要說。他示意讓伏跪在地的人都起來,並招攏他們都走近前來。張皇後仍坐在榻邊,一手扶持著皇帝的病軀,另一手還在抹淚。劉、李、謝三人躬身恭立,隻聽到弘治鄭重地叮囑:
“皇太子年輕,又好嬉遊逸樂,近來有關他漸涉荒蕩的傳聞,朕也知道,這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大事,請先生們認真輔導他,要幫助他讀書明白道理,勉為令主。”
弘治邊說邊下淚,緊執著劉健的手,並親切地輪番望向李東陽、謝遷,語帶懇托地說:“三位卿家都是顧命大臣,輔導嗣君不易。……希望能銘記朕訣別之言……”
話未說完,弘治已將近氣竭力盡,他睜眼強望,口角歪斜顛動,吐音間斷不清,但仍似意猶未盡,情難割舍,恍似油盡燈枯前的最後一絲火焰,現在也臨近熄滅了。張皇後慌忙命傳太醫。劉健等飲泣叩拜辭出,由太監王嶽送到東角門外。
垂危的弘治仍忽有所悟,掙紮著對張皇後叮囑:
“皇後和皇太子還是要親切和睦才好。”
張皇後滿臉羞愧,哀泣著低聲回答:
“皇上放心,皇上放心吧!”
“我看就取年號為正德吧!身禦皇位,理應自正其德,然後才能正人之德……”
弘治皇帝拉著大學士劉健的手:“先生輩輔導辛苦,朕備知之。”又說:“東宮聰明,但年尚幼,好逸樂,先生輩常勸之讀書,輔為賢主。”
“誓不辱命!”
看著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鏜笑著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麽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朱祐鏜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卻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他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朱祐鏜這輩子已無可挑剔,卻漏了對兒子的教育。一夫一妻的朱祐鏜,隻生了兩個兒子,還病死了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自然當成命.根子來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兒子受苦,無論什麽事情都依著他,很少責罰,更別提打了,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親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也沒有人管他,這很自然,連他爹都不管,誰敢管?無數的敗家子就是這樣煉成的,但朱厚照不同,他的智商過人,懂得是非,隻是他的目標與眾不同——玩!怎麽好玩怎麽玩,翻天覆地,人神共憤,也隻是為了一個字——玩。朱厚照就這麽肆無忌憚地玩到了十五歲,在一片哭聲震天中,他被告知父親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將成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並不在意這個名銜,在他看來隻要不阻礙他玩,讓他當什麽都無所謂。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書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並且他還在書中列明了朱厚照的幾條罪狀,比如不在正殿坐著,卻四處閑逛看熱鬧,擅自騎馬劃船,隨便亂吃東西等等。其他大臣也紛紛上書轉著彎子勸諫朱厚照的不檢點行為。
朱厚照被這些老頭子鬧心死了,但畢竟是老爹留下來的頭號人物,是不能得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於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幅忠厚純樸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明白了,今後一定改正。”
“張永,爺聽說你懂軍事,還會帶兵打仗?”一天朱厚照心情不錯,隨口向跟在身後的張永問道。武宗即位後,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八個太監便紅得發紫,人稱“八虎”。其中最受寵的莫過劉瑾,張永,穀大用。其中張永年輕時隨武將在宣府大同一代呆過,自身又對打仗有幾分熱情。
張永道:“回皇上•••”
朱厚照嗬斥:“什麽皇上,以後你們還叫朕爺,這多自在。”朱厚照打斷了張永的話。
張永道:“是,小的懂些皮毛。”張永性格比較直,便也毫不謙虛。
朱厚照道:“哦,這樣啊,爺給你個差事怎麽樣?”
張永道:“什麽差事?”
“提督京中軍務。”朱厚照回過頭樂著說。
“提督?爺,這提督一直是武將的差事,小的恐怕當不了吧。”張永麵露難色。
“什麽當不了,爺讓你當你就能當!”朱厚照擰起眉毛,一臉不快,大聲說道。
“可劉閣老他們是不會答應的。”張永道。
“他們那些老頑固,爺看了他們都煩,你不提也就罷了,提了爺就一肚子火,每天逼爺聽什麽經筵講學,竟是些老夫子給爺上課,爺煩透了,連出個宮都不讓,哪次劉健都會說什麽為大明江山皇上需謹慎言行,爺哪做錯了嗎?•••”朱厚照開始發起牢騷。
“爺,不管怎麽著您不也得用著他們嗎?”張永說道。
“爺就不信了,不用他們就不治理江山了,父皇就是太寵著他們。”
張永無言以對,朱厚照繼續向文華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