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字腦江邊的一艘大型戰船的船艙裏,王守仁正與幾位幕僚和學生在津津有味地講學。遠處依稀傳來沉悶的炮聲,可是他們討論得十分熱烈,仿佛北麵大江之上的激烈戰鬥與自己毫無關係。
鄒守益問:“老師,您以為朱子解釋‘格物’有誤,可是他畢竟還是講了‘持敬’的道理呀?”
王守仁說:“這正是朱子之學繁瑣支離、似是而非之處。朱子在《大學章句》中,主張先去向外窮格事物之理,茫茫蕩蕩,不知所歸。隻得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而終是沒根源。若需添個敬字,為何先秦時期的孔門先聖倒將這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年後要人來補出?在我看來,《大學》的主旨正是以誠意為主,根本不須添個什麽‘敬’字,抓住‘誠意’二字,才算抓住學問的大頭腦。”
鄒守益問:“不過學生覺得,持敬功夫對於修身而言是有意義的。”
王守仁說:“誰會否認‘持敬’功夫的正麵價值呢?關鍵是,即物窮理、向外探求,這條路線並非聖學本旨。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正所謂毫厘之差,千裏之謬。還望各位賢契細加體察。”
正在此時,雷濟進來了,有些慌張,說:“都督,有緊急軍情。”
王守仁出了船艙,隻見一位探馬單腿跪地,說:“稟都督,前線風向不利,我軍陣線出現動搖,伍文定大人的胡子都被燒著了。如何處置,請都督定奪。”
王守仁想了片刻,鎮定自若地雷濟說:“你做三件事;第一、給伍文定送去令箭,立即斬殺退卻的士卒;第二,叫龍光立刻出發,按前計行事;第三,發出響箭,命令八位知縣立即參戰。”
雷濟下了戰船,傳達命令去了。王守仁回到船艙,包括鄒守益在內的幾位諸生都麵露緊張的神色,新建秀才魏良弼問:“老師,前線戰況如何?要緊麽?”
王守仁淡然地說:“哦,適才與敵交戰,我軍有所後撤。這是兵家常事,不足介意,我已經處理好了。來,咱們接著講。”
魏良弼問旁邊的同學:“咱們、咱們剛才講的是什麽?”
王守仁笑了,說:“咱們剛才不是講到了朱子之學中即物窮理與持敬嗎?我說的是,持敬固然不錯,可是朱子是在格物致知之外添加的‘持敬’,這就與《大學》的本旨不相符合了。《大學》中有一句名言:‘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修身之要,關鍵在於誠意。下麵我再給諸位講講‘誠意’功夫……”
大江上烽火連天,船艙內安靜異常。王守仁耐心給他的幾位學生講解儒學經典中的深奧學問……
伍文定和明軍將士正在與叛軍奮勇拚殺,雙方仍成膠著狀態。,都指揮餘恩在小船上,身負兩處刀傷,仍然勇不可當,他的小船已被敵人團團圍住,形勢十分危急。
正在此時,戰場的上空出現了連續幾聲響箭的呼嘯聲。大江邊的七、八處蘆葦蕩中先後衝出了幾十條小船。船上的明軍將士呐喊著,奮不顧身地殺向敵陣。很快,這批船隻衝進了戰場核心,雖然人數不多,但是卻給明軍增添了有力的支援。叛軍猝不及防,陣腳開始散亂,有些叛軍的船隻本能地向後退卻。
伍文定見狀,精神振奮,喊著:“殺呀!殺呀!”一邊揮動令旗,調整著明軍進攻的陣勢。正在此時,江麵蘆葦蕩中又駛出了五條小船,每隻船上僅僅站在五六個明軍官兵。這些小船輕盈而飛快,很快駛入兩軍交戰最前沿的散兵線之間。人們發現,船頭有兩個士兵共同高舉著一塊大木牌,上麵赫然用紅墨寫著八個大字——“寧王已擒,我軍不得濫殺”!這五、六隻小船上的將士除了自衛,並不參與戰鬥,隻是在江麵上飛快地行駛,向兩軍將士展示這一重要的消息。
叛軍見狀,大為恐懼。戰場不利的態勢使他們無暇去思考這個消息的真實性。而明軍將士也誤以為這一消息是真實的,紛紛歡呼雀躍,士氣倍增。整個叛軍士氣頃刻之間全麵崩潰,各個船隻都已無心戀戰,紛紛向北奪路而逃。
伍文定見狀大喜,喊著:“追上去,別讓叛軍逃跑了。”不等他揮動令旗,明軍將士自動地駕船北進,追殲逃敵。
數百艘叛軍戰船紛紛潰退北逃。在後麵督戰的寧王朱宸濠站在自己的帥船上,驚訝地看著戰場形勢的急轉直下,氣得大罵:“怎麽搞的?都是飯桶!”一邊揮動令旗,命令所屬禦營船隊南進迎敵。
禦營的十幾艘戰船迎著大批潰逃部隊的反方向緩緩地向前駛去。眼看快要與明軍的先頭船隊對陣了,不料,明軍船隊一陣猛烈的排炮打來,寧王自己的座船中炮數發,燃起了大火,寧王自己的幾名親兵也中炮喪命。寧王驚恐萬分,連連說:“快撤!快撤!”
於是,寧王的座船及禦營的船隊也加入到了潰逃的行列中,這些禦營的大船行動不便,在撤退途中,不停地將沿途的小船給撞翻。許多叛軍士卒眼見得己方已經潰不成軍,於是便不再隨大隊向北撤,而是把船隻開進了江邊的河汊或蘆葦蕩中,自顧自地逃命去了。一些跑到岸邊的士卒剛剛爬上岸,便被早已埋伏好的陸路官軍給擋住,於是紛紛掏出昨夜得來的木牌,喊著:“我們有免死牌,我們有免死牌!”
明軍水師追出了十餘裏,伍文定見官軍的戰船隊形也已經基本散亂,惟恐前方有叛軍埋伏而不敵,便號令:“停止追擊!就地為營。”過了一會兒,負了傷的都指揮餘恩乘著小船來到伍文定的帥船上,餘恩問道:“伍知府,怎麽下令停止追擊了?”
伍文定說:“我軍將士大戰一日,十分疲勞,而且我們已沒有一點預備隊,如果窮追下去,萬一敵人有埋伏或增援,我們將無法應對。”
餘恩點點頭說:“伍大人,我看您越來越像王都督了。”
伍文定問:“餘將軍,傷重嗎?”
餘恩說:“一點皮肉傷,不礙事。隻是,可惜您的大胡子幾乎燒光了。”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伍文定站在船頭,隻見沿江十餘裏到處都是被擊毀或傾覆的戰船,江麵上衣甲、器械和浮屍夾雜在一起,一堆一堆的,緩緩地向下遊漂流。明軍官兵唱著得勝的凱歌,正劃著船往回走。伍文定突然想起了什麽來,問:“王都督呢,他現在何處?大捷的消息他知道了嗎?”
……
與此同時,王守仁仍在都督帥船的船艙裏給幾個學生講學。王守仁說:“《大學》中既然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因此,任何格物之功,如果與修身沒有一定的關聯,那麽,它就不屬於聖學的範圍。天下學問技藝五花八門,任何人學到其中一樣,都可以依賴它來謀生。但是,如果僅僅是為了生存而生存,那麽,人與其他動物就沒有本質差別。《尚書?泰誓》中說:‘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如果不曉得人之所以為人的尊貴所在,那麽,這個人就不能稱為完整意義上的人。”
學生王臣(字公弼)問:“老師,《孟子》中說:‘仁也者,人也’,其意是說‘仁’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據所在,對此,老師以為然否?”
王守仁說:“當然,‘仁’的確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據所在。不過‘仁’的含義,一般人隻知道它有愛人的意思,至多再曉得一個‘克己複禮’為仁,其實,仁的含義很深,例如子曰‘仁者不憂,’何以仁者就無憂了呢?公弼,你能否說說其中的道理?”
王臣正在思索如何回答。這時,一頭大汗的雷濟闖了進來,王守仁問:“智舟,何事?”
雷濟興奮異常地回答:“前線探馬來報,我軍大敗寧王水師,殲敵逾萬,追殺敵軍十餘裏,現在寧王所部已經退往樵舍一帶駐守。伍知府因顧忌前有伏兵,已經下令停止追擊。”
王守仁淡然一笑,說:“好,告訴伍知府,原地駐守,本督隨後就前往陣前視察,布置明天的殲敵事宜。”
眾學生高興得都歡呼起來,魏良弼和王臣二人更是抵掌相慶。王守仁回過頭來,說:“來,咱們接著講。剛才我們講到‘仁’的深層含義,現在我要告訴大家的是,仁者,人之本心也。……”
鄒守益站起來,尊敬地說:“老師,今天您不僅給我們用言語上了一堂課,而且用行動上了一堂課。探馬來報前線失利時,我們都嚇壞了,可是您卻無動於衷,照常講課;前線來報大獲全勝時,我們都歡欣鼓舞,可是你卻視若平常,孟子曰:‘吾過四十而不動心’,我們今天在老師身上算是見識到了。”
王守仁淡然一笑。王臣說:“隻是老師,希望您暫停一下講課,還是帶學生們到前線去看看吧。說實話,您可以巍然不動,可是我們都盼著到前線去親眼見識一下呀。”
王守仁歎了口氣,說:“年輕人好奇心就是重,戰場有什麽好看的?越是大捷,死傷的人越多呀。”
魏良弼說:“老師,還是帶我們去看看吧。古德說:‘擔水砍柴,無非妙道,’到前線看看,起碼可以壯壯我們的膽量嘛。”
王守仁思索了片刻,說:“好吧。我們一齊到陣前看看。”
……
已是夕陽西下,大江之上被落日的餘輝照得一片通紅。王守仁和伍文定、餘恩等將領並肩站在船頭,這裏離寧王所駐守的樵舍已經遙遙可見。王守仁問:“寧王退居樵舍,他現在還有多少人馬?”
伍文定說:“估計還有將近四萬。另據探馬來報,寧王正在將所有戰船連為方陣,以便齊進齊退。不過,他們現在士氣低落,逃卒無數。我估計,再認真打他兩、三仗,寧王就徹底完蛋了。”
王守仁仿佛沒聽見伍文定的話,而是伸出手在風中試著什麽。旁邊的人不敢驚擾他。過了片刻,王守仁喃喃自語地說:“真乃天助我也。”他回過頭來對眾將領說:“何須再打兩、三仗?我估計,明天我們就可以將寧王徹底打敗!”
伍文定驚訝地問:“都督何以如此有信心?”
王守仁說:“您看這風向——”
伍文定恍然大悟,說:“哎呀,刮了一上午北風,對我軍作戰十分不利,現在,老天開眼,開始微微刮南風了,而且會越刮越大。”
餘恩說:“難道都督是準備用火攻?”
王守仁指著前方說:“連舟為方陣,有利有弊。加上寧王慌不擇路,退守的樵舍正好是個江灣,看起來可以屯集大量兵馬,可是一旦著火,想及時疏散都很難。現在風向已轉,所以,用火攻是最好的破敵之策。”
餘恩點頭說:“說實話,我軍能夠參加水戰者,不過七、八千人,而寧王畢竟還有數萬之眾,而且聯舟為方陣,陣勢強大。如果沒有火攻,再打下去,還真是前途難料。都督想出這一奇計,末將以為真是太及時了。”
王守仁說:“既然如此,各位將領就回營分頭去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