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日,淩晨,一個非常熟悉的場景再現了:贛江黃家渡段江麵上接連十幾裏長的戰船隊伍,風帆遮蔽了江麵。叛軍都指揮淩十一站在帥船上,望著江麵,十分驕橫地對副將閔廿四說:“老閔,我看王爺眼裏還是最看得起咱哥們,讓咱們倆做什麽探路先鋒。說實話,咱們這麽多人馬戰船,就是踏也把王守仁的隊伍給踏平了。”

閔廿四笑著說:“劉國師膽子太小,要讓王爺的大隊人馬距離咱們六十裏之遙,先讓咱們來探路。也罷,咱們這兩萬人馬直接衝進南昌城,擺下酒席給王爺接風好了。”

忽然,攀附在桅杆上的水兵瞭望哨說:“稟將軍,前麵有官軍的水師擋路,人數大約有兩千人左右。”

閔廿四對淩十一說:“老淩,讓我去打頭陣,給你開一條路出來。你帶領第二梯隊跟上就行。”

淩十一說:“老閔,小心點兒。”

閔廿四下到一艘小船上,直接劃向了船隊的第一艘戰船。登上戰船之後,他對身邊的水手說:“瞄準,開炮!”

叛軍最前麵幾艘大船上的首炮發出了轟鳴,炮火濺在江麵上,擊起了幾丈高的水柱。對麵明軍的炮火也立即還擊,一時戰場上銷煙彌漫。雙方的戰船逐漸靠近,兩方水兵用箭互相射擊,最後船舷碰撞,雙方短兵相接。

大戰了半個時辰,明軍水師有所不支,掉轉船頭紛紛撤去。有的甚至幹脆棄下一些大船,直接跳上小船逃命。大船上散落著一些倉猝丟下的箱子、包裹之類的輜重。叛軍士兵一見大喜,紛紛踴躍追擊。有的先追上敵船的,上去就搶奪包裹和箱子,打開一看,都是一些金銀細軟,叛軍相互招呼、爭搶,漸漸散亂了隊形。……

不到半個時辰,贛江江麵上變得十分混亂,幾百艘大小戰船仍在向潰逃的明軍追擊,可是失去了原有的作戰隊形。突然,一陣銃炮和利箭從背後發射過來,在贛江江麵的不知某個河汊子裏出來了一千多人的明軍水師。這些水師,都是小船,隻有一麵風帆,乘著北風,劃起來飛快,直接從叛軍的背後魚貫而入。叛軍猝不及防,一時間不知所措。

淩十一在帥船上看見,大叫:“有埋伏,快把這些官軍統統消滅掉。”說時遲,那時快,十幾艘小船已經衝到了他的帥船跟前。幾十名明軍水手飛甩出帶鉤的繩索,鉤在了帥船的船舷上。這幫明軍勇士口裏銜著大刀,迅速攀上大船,然後朝著淩十一撲了過來。淩十一和他的親兵衛士舉刀相迎,雙方立即混戰在一處。由於帥船被襲,叛軍失去了統一指揮,其餘的叛軍隻能仗著人多勢眾,各自向殺入船隊中心的官軍發起進攻,場麵一時更為混亂。

就在此時,在贛江兩邊的河湖汊子裏,又衝殺出兩隻官軍船隊,從左右兩翼對叛軍進行夾攻。正在敗退過程中的明軍前鋒忽然又像打足了氣似的,以十分的勇氣回身殺了過來,對已失去陣形的叛軍船隊形成了包圍之勢。江麵上銃炮連天,箭如雨發,呐喊聲響徹雲霄。叛軍再也支撐不住,頃刻之間土崩瓦解,各個船隻紛紛向北潰退。

匪首閔廿四本來坐在打先鋒的大船上,叛軍的船隻一敗退,他的大船反而落在最後。閔廿四急得大叫:“快劃!快劃!”不料,幾隻小船飛快地追了上來,身手敏捷的二十多名官軍勇士飛出鉤索,攀爬上了大船,閔廿四還想仗著自己的勇氣和武藝把這些官軍打下河去,孰料,這些官軍勇士個個武藝高強,將閔廿四身邊的親兵殺得人仰馬翻。一個明軍士兵撲倒閔廿四跟前,揮刀直劈,閔廿四低頭躲過,剛抬起身子,另一個明軍官佐的寶劍就刺進了他的後背,閔廿四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這個明軍軍官迅速將其頭顱砍下,拎在手裏,大聲喝道:“你們的主將已經被殺,降者免死!”船上的其餘叛軍士兵一見,士氣全無,馬上放下武器投降。明軍士兵衝到桅杆旁,砍下了叛軍的旗幟,升起了明軍的旗幟。……

叛軍船隻一路潰退,一直向北跑了十餘裏,直到一個叫八字腦的地方才停下來喘口氣。回頭一看,明軍並沒有窮追不舍,已經脫離自己很遠了。淩十一驚魂未定,氣喘籲籲對手下說:“快向寧王殿下稟報,我軍遭到官軍襲擊,損失慘重,請他火速來援!”

寧王憤怒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淩十一,說:“你不是出沒在鄱陽湖上幾十年的老水鬼嗎?你有兩萬人的船隊,為何打不過比你人數少得多的官軍?”

淩十一低著頭說:“請王爺恕罪,王守仁作戰十分狡猾,我軍中了他的埋伏,老閔也丟了性命。”

劉養正過來勸解說:“王爺息怒,勝敗乃兵家常事。王守仁再狡猾,不過贏了一陣而已。我軍主力尚在,明天全線出擊,就是平推也足以推到南昌城下。”

寧王止住了憤怒,說:“王春、餘欽、葛江聽令!”

“末將在!”三位頭領上前應諾。

“命你三人,明天擺成品字陣型,王春打頭陣,餘欽、葛江分為左右兩路跟進,一路給我殺下去,一直衝到南昌城下為止。”

“末將遵命!”

“好了,天色已晚,你們各自安排去吧。”

……

入夜後,叛軍的官兵們都已休息。可是,連日奔波,加上吃了敗仗,許多官兵都睡不著,有的則在竊竊私語。軍官們知道士氣低落,也就沒有多加幹涉。忽然,有的放哨的士兵小聲地說:“呃?那是什麽?江麵上飄浮著什麽東西?”

有的士兵伸手去撈,發現是一塊小木牌。借著月光一看,上麵刻著:“寧王士卒持牌免死”八個字。大家紛紛將這個消息傳播開來。同時上遊飄流下來越來越多的小木牌,許多士兵都撈了一塊木牌揣在懷裏。有的軍官開頭還喊著:“不許撈,回去睡覺。”後來看到無法禁止,幹脆自己也撈了一塊放在身上。

深夜,一些士兵在船艙裏竊竊私語。

一個問:“老哥,你是哪裏人?”“我是生米鎮的,你呢?”

“我是樂化的。”

“樂化離這裏不過三十裏路,你還呆在這裏等死啊?”

“我一個人不敢跑,怕抓住了殺頭。要不……咱們兩個一起跑吧。”

“好,跑就跑。有這個牌子在身上,官軍抓住了也沒有死罪。喂!還有誰是家在新建縣的,咱們一起跑回家去吧。”

又有兩三個士兵應聲,“走!我早就想走了。”

於是,這五、六個士兵出了艙門,下到一隻小船上,劃起槳來就走。一個值日軍官發現了,喊道:“你們想到哪裏去?”

一個士兵把自己手中的軍刀飛擲出去,一刀正中軍官的胸口,軍官應聲栽入水中。幾個士兵飛快地劃起船,逃跑了。

深夜裏,寧王大軍的船隊中不時有小船駛出,有的沿著贛江逆流而上,有的劃到岸邊就棄船登岸,這些都是得了木牌逃跑的士兵。有的軍官明明看見了,也隻得當作沒有看見。

……

同一時間,贛江黃家渡段明軍船隊大營中。

王守仁坐在自己的帥船上,與伍文定、餘恩等將領商議軍機。

餘恩興奮地說:“都督運籌帷幄,今天的埋伏打得太漂亮了。當我和伍知府假裝敗退了七八裏之後,敵軍爭先恐後地追了上來,失去了隊形。這時,知府邢珣的伏兵從後麵的蘆葦蕩裏殺出,一下子衝進了敵陣中心。接著,左路的徐璉、右路的戴德孺,分別夾攻過來,我們兩個再轉身回去反守為攻。這下子,叛軍不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人馬和多少處埋伏,隻得丟盔棄甲、倉皇敗退了。如果不是都督有令不得追出十裏以上,那麽,我們可能斬殺更多的叛軍。”

贛州知府邢珣說:“叛軍不曉得,其實我們總共隻有五千人馬,比他們人數少多了。都督用兵之妙,邢某今天又學了一著。”

伍文定卻有些憂慮地說:“我們的情報還是有誤。原先以為今天碰上的是叛軍主力,寧王本人就在其中。孰料寧王將船隊分為兩部分,今天我們雖然大獲全勝,打敗的卻隻是敵軍先鋒,看來真正的惡戰還在明天哪。”

王守仁說:“伍知府說得對,明天還有一場惡戰。敵軍必將殊死一搏,而我們已經伏兵盡出,沒有多少機關可用。所以,平定寧藩,關鍵就在於明天一戰。希望大家回到各營之後,鼓舞士氣,做好戰前的準備。明天,本督將親臨陣前督戰,與大家共同揮戈殺敵。”

伍文定說:“都督,有您這句話就夠了。下官明日一定身先士卒,衝鋒在前,哪個敢臨陣退卻,我先宰了他。哪用得著大帥親自出馬啊?”

邢珣說:“都督,伍知府所言極是。都督指揮有方,我軍連戰皆勝,將士們現在士氣高漲,有以一當十之勇,都督即使不親臨前線,我們一樣可以打勝仗。”

王守仁說:“好吧。那就仰仗諸位了。”他轉身對中軍雷濟說:“傳王冕、劉守緒等八位知縣入帳聽令。”

八位知縣進來了。王守仁說:“各位知縣大人,明天將是一場惡戰。本督有勞各位,率令本部人馬,埋伏在指定位置,待到我軍與叛軍陷入相持階段時,你們伺機殺出,直接衝入敵陣中心。明白了嗎?”

奉新知縣劉守緒有些為難地說:“都督,不怕您說卑職怕死,可是,卑職手下會水的弟兄總共隻有一百三十多人,就這一百三十多人去衝殺敵陣,能夠起到多大作用呢?”

王守仁點頭說:“劉知縣所言不假,你們八位知縣所帶領的能夠參加水戰的弟兄總共不過一千多人。但是,諸位可曾想到,在戰況最激烈之時,這一千多人的突然參戰,就會像幾把利刃一樣直插敵人胸膛,它的威力豈可小覷?我們全部能用的人馬都已經在這裏,一句話,明日一戰,不是賊死,就是我活!”

知府伍文定出列,說:“請都督放心,今天我們以一比四的比例打敗了叛軍先頭部隊,明天我們將以一當十的氣概掃蕩叛軍主力,誓為大明江山和百萬黎民重開太平。”

王守仁說:“好!今日我以茶代酒,先敬諸位一杯,待到擒獲寧王之後,我在南昌城內再與諸位擺酒慶功!來,幹!”

各位文、武官員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紛紛走出了船艙。

待到文武官員都走盡之後,王守仁小聲地問幕僚龍光:“曉亮先生,我叫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

龍光說:“準備好了,放心吧,都督。”

寧王朱宸濠站在帥船上,對三位都指揮王春、餘欽、葛江說:“三位將軍,今天就有勞你們了。”然後,他提高了嗓門對各船的士卒們說:“各位弟兄,今天迎戰王守仁的水師,奮勇當先者賞千金,殺敵受傷者賞銀五百兩。我們的家鄉就在眼前,離這裏不到七十裏水路,將士們奮勇殺敵,今天晚上就能夠回南昌了。本王重申一句,遇敵畏縮不前者,殺無赦!”

站在寧王附近的士卒們舉起了手中的刀槍,齊聲喊著:“殺!殺!殺!”說罷,都指揮王春率先開動戰船,葛江和餘欽率隊跟進,數百艘戰船浩浩蕩蕩地開進,衝著南方的江麵行駛過來。

在贛江江麵上,明軍船隊嚴陣以待。餘恩和伍文定兩人並肩站在一處,望著遠處黑壓壓一片雲帆開了過來。餘恩說:“伍知府,按都督事先吩咐,今天我做您的副將。你就下令吧。”

伍文定說:“好!待我軍第一陣排炮放過之後,你就率隊衝鋒!”

說罷,伍文定舉起手中的令旗一揮,“開炮!”明軍第一排戰船上的首炮一齊轟鳴,炮彈呼嘯著飛向敵軍戰船。有的戰船被擊中了,桅折帆落,有的戰船旁邊則濺起了高高的水柱。但是,敵軍的首排戰船上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仍然“嗷嗷”叫嚷著向南衝鋒,敵軍戰船上的火炮也在向官軍轟擊。

餘恩率部出擊,一隻隻小船衝向敵陣,很快與敵軍絞殺在一起。雙方激戰了了約一頓飯功夫,明軍開始不支,艱難地且戰且退。伍文定在自己的帥船上看見明軍支撐不住,十分氣憤,說:“餘恩是幹什麽吃的?才打了片刻就頂不住了。”

旁邊的親兵哨官劉顯忠說:“知府大人,今天刮起了北風。敵軍處於上風方向,速度比我們快,所以我軍擋不住啊。”

伍文定說:“打出旗語,不許退卻,違令者斬。”

旗語打出了,但是無濟於事,明軍陣線仍在步步後退。伍文定急了,對劉顯忠說:“命令,把我們的船開上去,衝到第一線。”

劉顯忠說:“大人,帥船衝到第一線,不利於指揮全軍。”

伍文定果斷地說:“現在還談什麽指揮全軍?隻有人人奮勇當先,才可能打敗敵軍,快,向前劃!”

伍文定的帥船向前劃動,很快衝到了全軍陣前。叛軍看到一艘大船衝了過來,便集中炮火向它轟擊。頃刻間,有數顆炮彈在帥船的周圍爆炸。一顆炮彈正好擊中了伍文定前方的甲板,甲板上的十幾名明軍應聲倒地。炮彈帶起的大火頃刻間在帥船上蔓延開來。一股熱浪撲過來,伍文定猝不及防,自己頷下的大胡子被燃著了,嚇得他急忙用手去拍打,還好及時撲滅了,大胡子變成了一把長短不齊的焦黃髭須。其他親兵趕忙跑過來撲火和搶救傷員。劉顯忠慌張地問:“大人,你受傷了沒有?”

伍文定站在指揮台上巍然不動,鎮定地說:“別管我,繼續向敵軍開炮,全速前進!”

受到主將的精神感染,這條船上的明軍官兵全都同仇敵愾,奮勇地向敵軍開炮、放箭,帥船完全變成了先鋒船。其餘戰船上的明軍官兵一見帥船如此奮勇,也都掉轉船頭,回身與敵死鬥,不一會兒,人數雖少的明軍竟然抵擋住了叛軍的進攻,戰況空前激烈,一時呈現膠著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