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挪移一下空間——當朱宸濠蠢蠢欲動的時候,三十歲左右的朱厚照正在豹房,和寵妃劉美人飲酒取樂,旁邊一群宮女陪奏著絲竹管弦。在下座上,分別坐著寵臣江彬、許泰、錢寧和臧賢。皇宮掌事大太監張忠在一旁站立陪侍。

朱厚照說:“臧賢哪,你們那個班子就不能編出一點新的戲文來?總是以前那一套,寡人和劉美人都看膩了。”

臧賢說:“陛下,現在正在趕排兩出新戲,下個月就能排好,到時請皇上和劉娘娘一塊前往觀賞。”

朱厚照說:“你們倒是快點兒排,寡人好久就沒有看到新戲了。”

京營兵(十二團營)都指揮江彬說:“陛下,看戲還不如到外麵去遊玩一番,末將和許泰將軍願意保陛下再到塞外草原上去逛一番,說實話,蒙古草原上的小妞比起中原漢族的女子來,可是別有一番風味呀。”

錦衣衛左都督錢寧說:“算了吧,江都指揮。上次你們勸說皇上出塞一趟,碰上了蒙古的騎兵,差點兒讓皇上遇到了生命危險。回來以後,無論是內閣、六部還是都察院的禦史們,那唾沫星子差點兒沒把皇宮給淹了。你再出這個主意,當心禦史們明天就聯名彈劾你。皇上,還是在關內玩比較安全。”

江彬不服氣地說:“那次遇到蒙古騎兵是不假,可是你指揮的錦衣衛士是幹什麽吃的?三百人的錦衣衛隊打不過百十號人的韃子兵,要不是我及時率領宣府的邊鎮騎兵趕到,你們可就真的陷皇上於危難中了。”

錢寧說:“那還不因為你找的向導領錯了路……”

江彬站起來正要辯解。朱厚照有些不耐煩地說:“行啦!你們倆是陪朕玩樂呢還是故意來慪氣呢?都別爭了。眼下再說出巡的確不太合適。今年二月朕要南巡,一百多個官員跪在午門前阻攔。他們也是為了朕好,朕不能不給百官一點麵子啊。所以這些天朕才想看點新的戲曲解解悶嘛。”

臧賢趕忙上前跪下,說:“奴才一定督促梨園子弟加緊排練,爭取早一點拿出幾折好看的新戲呈獻給皇上。”

朱厚照一聽,就說:“好,朕相信你的忠心。今兒的飯就吃到這了,你們幾位都回自己的府第休息去吧。江彬留一下。”

許泰、錢寧和臧賢都站起來告辭。錢寧走前,悻悻地看了江彬一眼。江彬走到朱厚照跟前,問:“陛下有何吩咐?”

朱厚照說:“江彬,我說你得讓著錢寧一點,別忘了當初還是錢寧把你引見到朕這裏來的呢。怎麽這兩年你們倆見麵就吵架?”

江彬說:“皇上,臣對陛下的一片忠心天人共鑒。凡是誰阻礙著皇上的興致,臣就和他勢不兩立。”

劉美人在一旁說:“江彬,你的忠心皇上完全相信。當初在西苑裏看鬥老虎的時候,一隻老虎忽然撲向皇上,無論是錢寧還是其他的什麽人,都沒有敢上前的,隻有你一人揮劍衝上前來,將老虎殺死。從那時起,在皇上心目中,你就是大明帝國的第一勇士。隻是,錢寧畢竟在皇上跟前呆的時間長些,皇上也離不開他,你多少要尊重他一點嘛。”

朱厚照說:“劉美人的話,就是朕的意思。”

江彬趕忙叩頭說:“皇上和娘娘的話,為臣謹記在心,今後在皇上麵前,臣決不會再和錢寧有半句爭吵。隻是……”

朱厚照說:“隻是什麽?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江彬說:“隻是為臣覺得錢寧和臧賢二人近幾年來不像從前對皇上那麽忠貞不二了。為臣聽說他們收受了南昌寧王的不少饋贈,專為寧王說好話,而寧王似有不臣之心。”

朱厚照說:“江彬,沒有證據的話不可亂說,你有何憑證?”

江彬磕頭說:“皇上,微臣不敢亂說。臣最近得到密報,臧賢的府內,就藏著寧王府的小吏林華,專門在京城裏打探消息。如果不信,皇上可以來個突擊檢查,保證一查一個準。而且,皇上如果突然造訪錢寧的宅第,您會發現,寧王獻給錢寧的一些奇珍異寶,連宮裏麵都沒有。”

“哦?”朱厚照遲疑了起來。

江彬又說:“皇上,錢寧現在掌管著錦衣衛和南鎮撫司,皇上想知道外界的消息,都得從他那裏來。可是,他對皇上隱瞞封鎖了不少外界的真實消息。譬如寧王其人,專門托錢寧和臧賢二人的門路,向皇上獻表忠心,可是,寧王的不臣之心朝野盡知,就瞞了皇上一人。”

朱厚照沉下臉來,說:“寧王畢竟是朕的皇叔。江彬,你說寧王的不是,可得有充分的證據,否則,朕可不依你。”

江彬很肯定地說:“按祖製,寧王已有虎賁護衛三千人。可是據臣所知,寧王在暗自擴充勢力,他現在可以掌控的人馬已經不下十萬。他極力推薦其次子司香太廟,就是為了想繼承大明的正統血脈。臣聽說皇上已經口頭答應這件事了,臣敢肯定地說:從今往後,與寧王交通的官員和士大夫還會繼續上本,吹捧、保薦寧王其人,最終就是想一步步地架空陛下,奪取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厚照惱怒地說:“行了,別說了。你也回去吧。這些事,容朕想想再說。”

江彬一見,趕忙跪下磕頭,一句話也不多說,轉身走了。臨走前,他看了太監張忠一眼,張忠心領神會,微微地點了點頭。

朱厚照一人,在宮裏來回踱步,寧王的事情開始令他起了懷疑。他對太監張忠說:“如果有江西官員的奏章,要盡快呈上來給朕看。奇怪,巡撫孫燧一年都沒來過奏章了。江西地麵就這麽太平無事嗎?”

張忠恭敬地說:“奴才尊旨。”

劉美人適時地走上前,嬌滴滴地說:“皇上,別再勞神了,你早點兒休息吧。今晚讓奴婢好好侍候一下您。”

朱厚照抬起頭,說:“劉妃,你瞧,做皇上多不容易啊,這麽多軍國大事得讓我操心。我真想哪一天可以脫去皇袍,和你一起浪跡天涯,那該多有意思啊。”

劉美人笑著說:“奴婢可盼著這一天哪。”說著,攙著朱厚照步入寢宮。

幾天後,朱厚照半躺在龍榻上,正在懶洋洋地聽著小太監念內閣官員的奏章:“據戶部來報,今年河南西部遭受飛蝗之災,小麥減產六成,戶部請求將河南西部三府一州的賦稅酌情減免,內閣諸學士以為理所允當。請皇上批示。”

朱厚照不耐煩地說:“既然他們都覺得可以減免,還來問我幹什麽?朕最煩這種奏章了,多此一舉!”

這時,太監張忠抱著厚厚一摞奏章進來了,說:“皇上,這都是剛從江西來的奏章。奴才給您送來了。”朱厚照一看,驚訝地說:“這麽多,朕要看到哪年哪月去?”

張忠說:“皇上,奴才猜測這些奏章肯定大同小異。您不妨隨便挑兩份看看就是了。”

朱厚照挑了幾份奏章瀏覽了一下,說:“怪了?都是江西的官員和府學諸生聯名保薦寧王的奏章。你看,這是左參知政事王倫上的,這是右參知政事季斆上的,這是府學秀才一百多人聯名上的,都說寧王忠孝仁義、勤學好問。這我就不懂了,保薦某個官員,可以讓他升官;大家使勁去保薦一個親王,這是為了什麽呢?”

張忠說:“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厚照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張忠說:“奴才懷疑這些奏章正是在寧王的授意之下讓與之親近的官員和秀才們寫的。”

朱厚照說:“你有何根據?”

張忠說:“皇上,你查一下其中可有巡撫孫燧、布政使梁辰、按察使楊璋、和都指揮使馬驥這幾個江西主要官員的保薦奏章?”

朱厚照翻了翻這一摞奏章,說:“果然沒有。這是為何?”

張忠說:“這些人都是朝廷直接任命的江西主要官員,特別是都禦史巡撫孫燧,這才是皇上真正信得過的人。這次,這麽多官員,連秀才們都聯名來保薦寧王,可偏偏沒有孫都禦史他們的奏章,皇上不覺得這事蹊蹺嗎?”

朱厚照說:“是啊,朕也覺得蹊蹺。再說這麽多人都誇獎寧叔孝義勤勉,這將把朕置於何地呢?”

張忠說:“他們誇獎寧王孝義,其實就是在暗暗諷刺陛下不夠孝義;誇獎寧王勤勉,其實就是在譏諷陛下不事早朝,疏於國政。陛下,您可要警惕這些讀過書的人哪,他們說話,經常是挾槍帶棒,含沙射影。”

朱厚照說:“我就奇怪江西巡撫孫燧,都快一年了,也不給朕來個奏章。這江西的大小官員和府學諸生一骨腦兒來了這麽多篇奏章,可他,連個放屁的聲響都聽不到。”

張忠說:“陛下,不是奴才順著江彬大人說話。錢寧掌管錦衣衛和鎮撫司已久,勢力之大,足以蒙蔽皇上您的視聽。奴才也聽說了錢寧和臧賢結交寧王的各種事情,因為沒有證據,所以不敢妄言。今天看來,錢、臧二人成天為寧王說話,其用意何在,真的是很難說呀。”

朱厚照說:“依你看,朕現在應該辦才好?”

張忠說:“其實也很簡單。請皇上立刻降旨削除寧王的護衛,明文規定寧王從今不得擁有任何武裝,然後下詔將寧王派到京城的人統統驅逐離京,讓他在京城裏不再有任何耳目。特別是江彬大人所說的那個什麽探子林華,立刻逮捕,審審看,如果真的沒事,給他幾兩銀子做撫慰金,讓他回家去就是了。陛下,您看這樣如何?”

朱厚照說:“朕覺得可以。傳旨,讓內閣首輔楊廷和入宮晉見,朕要和他具體商議一下處理寧王的事情。”

次日,清晨,首輔楊廷和麵對幾位內閣大學士說:“按照祖製,親王的屬官無事不得長久留住京師。依我看,先逮捕寧王在京的坐探林華,加以審訓;其餘屬官一律驅逐出京。其次,按皇上的意思,派駙馬都尉崔元、太監賴義和都禦史顏頤壽三人前往南昌,宣布革除寧王護衛,改為南昌左衛官軍。你們看如何?”

大學士蔣冕問:“派駙馬都尉崔元等三人前往南昌,難道真的是要對寧王加以處罰嗎?”

楊廷和說:“宣德年間,朝廷對趙王的所作所為有所疑慮,派了當時的駙馬袁泰前往宣讀聖諭。人家畢竟是一家人嘛,趙王和駙馬袁泰私下裏一談,雙方冰釋前嫌。我想皇上派現任駙馬都慰崔元前往,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蔣冕嗬嗬笑著,說:“皇上能有此意,估計也是采納了楊閣老的一番中肯之言哪。”

另一位大學士毛紀說:“楊閣老,要不要請兵部尚書王瓊大人來,商議一下對付寧王的另一手辦法?或許這樣更穩妥些?”

楊廷和不以為然地說:“請他幹什麽?好大喜功之人。你希望天下真的動起刀兵來嗎?”他轉身對下屬說:“旨意擬好了沒有?擬好了之後,馬上下發給崔駙馬等人。”

寧王有異誌,長期以重金賄賂朝中大臣和宦官,可是,各派勢力擺不平,對寧王的態度也不一致,因此,最終導致寧王挺而走險,舉兵造反。

伶官臧賢急匆匆地走進一處密室,屋內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正是寧王派在北京的坐探林華。林華問:“臧大人,怎麽樣了?”

臧賢焦急地說:“怪了。今天我進宮要麵見皇上,結果被擋了駕,這可是從前沒有過的事情。回來的路上,我聽散朝的六部二十四司的官員們說,駙馬都尉崔元、太監賴義、還有都禦史顏頤壽今天上午領了旨,要前往南昌,宣布革除寧王殿下的護衛,還要把寧王派在北京辦事打點的屬官們統統驅逐出京。真是聖心難測,上個月皇上還親口允諾讓寧王殿下的次子入京司香太廟,這個月就要革除寧王身邊的護衛。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林華說:“就這些嗎?那好,我馬上修書一封,派人送往南昌。放心,我們的信使,跑起來比官府的驛遞快多了。”

臧賢說:“錢寧都督讓我告訴你,都是江彬和張忠一夥給咱們下的眼藥。今後你要多加提防他們點兒。”

林華說:“他媽的,這兩個家夥是嫌寧王給他們送禮送少了。放心,今後寧王殿下饒不了他們。”

臧賢說:“這次還宣布要驅逐寧王在京城辦事的屬官,林先生,你看你是否還要繼續留在京城?”

林華說:“我是寧王暗中派來留駐京城的,和那些公開辦事的屬官不同。我想,管他驅逐誰,我不能隨便離開京城。臧大人,林某住在你這裏,讓你擔風險了。”

臧賢說:“說哪裏話?寧王殿下雄圖大略,臧某一向佩服,幫助林先生是應該的。”

兩人嗬嗬笑了起來。

正在此時,隻聽見府第外一陣車馬喧囂的聲音,兩人十分驚訝。一個親信家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喊道:“老爺,不好了。”

臧賢惱怒地說:“放肆!誰叫你不敲門擅自跑進來的?”

親信家人說:“老爺,外麵突然來了許多錦衣衛,要來搜查臧府,說是要抓什麽坐探。”

林華一聽,大驚失色,說:“這下真的糟了,連我的身份也暴露了。不行,我得馬上走!”

臧賢一把拉住林華說:“大門已被封鎖,你怎麽走?”

林華說:“那你說怎麽辦?”

臧賢說:“你隨我來。”

兩人走進了一間遮蔽嚴實的內室。臧賢掏出一串鑰匙,對林華說:“來,幫我舉著燈。”林華上前舉燈,臧賢打開木櫥的門。林華一見,隻見木櫥內竟然是一條夾壁過道。臧賢領著林華在過道中走了幾步,然後說:“來,幫把手。”林華上前,兩人合國將一塊“牆壁”搬開。林華一見,外麵是一條僻靜的小巷。時逢盛夏中午,小巷裏一個行人也沒有。

臧賢說:“林兄,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望您轉告寧王殿下,倘若日後榮登大寶,不要忘了錢大人和臧某。”

林華感激地說:“臧大人,多謝照顧,後會有期。”說完,匆匆離去。臧賢一個人頹然地望著林華的背影,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