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王守仁正在贛州府城都督衙門大堂上批閱公文。這時,中軍官雷濟來報:“都督,原南安知府、新任江西布政司參知政事季斆大人來訪。”

王守仁一聽,說:“請二位客廳等候,我馬上就到。”

王守仁處理完手上的急件,便來到客廳。隻見剿匪時的下屬、原南安知府季斆和另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讀書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廳裏等候。王守仁笑著上前拱手,說:“季大人,欣聞您被朝廷擢升江西參知政事一職,可喜可賀呀。”

季斆很有禮貌地說:“下官不會忘記自己曾經追隨王都督出生入死,剿滅匪患,到什麽時候我都是您的老部下。”

王守仁說:“客氣了,客氣了。請問這位是……?”

季斆馬上說:“這位是南昌寧王府的長史劉養正先生,表字子吉,奉命到贛州來尋訪賢才名士。因仰慕王都督大名,特意隨下官前來拜訪。”

劉養正站起來,深作一揖,說:“安成舉子劉養正,拜見王都督。”

王守仁很有禮貌地說:“劉先生不必客氣。其實,您的文名在江右早已遍及,本官如果不是忙於俗務,也是很想與閣下切磋交流的。”

劉養正說:“王都督學識卓越、才智過人,文名早已傳遍海內。不光在下仰慕已久,就是寧王殿下也十分仰慕,很想煩請王都督撥冗一會。”

王守仁有點疑慮,說:“本官當然也早已聽說寧王殿下禮賢下士,隻是朝廷有令,在職地方官員無故不得與藩王交接,所以本官一直不敢叼擾。”說完,看了季斆一眼。

季斆有點臉紅,趕忙說:“呃,稟都督,下官這次路過贛州,是有一些南安府的印信公事需要向都督交代,所以特意登門造訪,望都督撥冗受理。”

王守仁一聽,說:“雷中軍,請帶季大人到正堂去交接印信公事。”

雷濟說:“遵命。”說著,領著季斆離開了客廳。

客廳裏隻剩下王守仁和劉養正兩人。劉養正客氣地說:“寧王雅好學問,一直向海內飽學之士虛心求教,所以對王都督自然心儀神往。劉某也因粗通學問,所以謬得寧王賞識。這不是寧王不滿足於在下這點粗淺學問,想進一步向王都督求教嗎?”

王守仁不想讓對方太下不來台,便客氣地說:“哦,他日有緣,到南昌時或可與寧王一見。”

劉養正聽了,以為有門兒,便說:“何必等到他日呢?王都督公務繁忙,在下完全理解。如果自己沒有空,眾多弟子中有不是現任命官者,也可以派一、兩位到南昌與寧王殿下講習一下學問嘛。”

王守仁想了一下,說:“門下倒是有一位合適人選,武陵舉人冀元亨,表字惟乾,為人忠信,學問純正。如果寧王殿下雅好聖人之學,那麽,請惟乾先生前去講一講倒是很適合的。不知劉長史以為如何?”

劉養正一聽,很是高興,說:“好極了,好極了。後天我與季參政一道回南昌,就請冀惟乾先生一同前往如何?”

王守仁說:“可以,我回頭就同惟乾講一下,讓他前去就是。”

劉養正又試探著說:“寧王殿下的忠孝仁義,朝野聞名,連當今聖上也屢次頒旨嘉獎,當朝首輔楊閣老也對我家寧王禮敬有加。還望王都督有空也去南昌走動走動,這樣對王都督的前程肯定是有利的。”

王守仁淡然地說:“王某已經向朝廷上表,準備致仕回鄉,估計不久就可獲得批準,解甲歸農了。”

劉養正一聽,討了個沒趣,便說:“王都督高風亮節,劉某話說得太俗了,有辱閣下,還望都督見諒。”

王守仁說:“無妨。王某久在行伍中,已養成直言不諱之習慣,還望劉長史見諒。請問劉長史,是否還需要讓門生冀惟乾一同前往南昌?”

劉養正趕忙說:“要!當然要。寧王禮賢下士的作風乃出自真心,且持續多年。冀先生這樣的名士能夠即日前往,當然再好不過了。呃,在下不敢多耽誤王都督的時間,這就告辭了吧。”

王守仁說:“那麽,我就端茶送客,不多挽留了。”

王守仁在書房中。冀元亨走了進來,說:“老師,喚弟子有何吩咐?”

王守仁說:“惟乾,又不能讓你好好休養了。想請你去南昌走一趟,會一會寧王殿下,給他講一點處世做人的學問。”

冀元亨很意外,“老師,要我去給寧王講學?”

王守仁說:“是的,惟乾。估計你也聽說了一些消息。寧王這十多年來,聚攏了不少海內人才,像江右名士李士實、劉養正等人,而且還聚集了一批武夫,他到底想要幹什麽?真的僅僅是禮賢下士而已嗎?正好他的長史劉養正來贛州,想招納一批名士前往寧王府講學,所以我想派你前往,一則窺其虛實動向,二則借機對其申講一下君臣大義的道理,打消其不義之圖謀,以消泯其不善之念於萌芽狀態。不知這個任務你可願意擔當?”

冀元亨說:“老師吩咐學生,說明我還有點用處,豈有推托之理?隻怕此去與寧王論學,能窺其虛實動向之一二,卻不能夠挽回其不臣之心。”

王守仁說:“你為何說得這麽肯定呢?”

冀元亨苦笑了一下,說:“寧王朱宸濠的野心,蓄積已久,除了當今皇上不知以外,整個江西的讀書人幾乎無人不曉。朝廷規定其法定的護衛有三千人,而實際上,他聚集的武夫恐怕三萬人都不止,其中還收容了一些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我們在閩、贛、粵剿匪中的漏網之魚,差不多都跑到了寧王的莊園裏。前幾天崇一臨走時我和他道別,崇一說:‘全天下的江洋大盜至少有一半在江西,而且都在寧王的莊園裏圈養著。’所以,他的如意算盤,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隻不過天高皇帝遠,暫時沒人能管得了他而已。”

王守仁歎了口氣,說:“為師是有官職之身,所以說話不能像你那麽隨便,請惟乾諒解。其實,你說得並不錯,隻是為師卻不敢這麽說罷了。”

冀元亨說:“老師不便說的,讓學生替您說出來就是了。當初,寧王的祖先朱權和先帝成祖一起發動了靖難之役,打敗了建文帝,奪得了天下,可是,朱權被成祖皇帝遷到了南昌。一個名號為寧王的藩王,卻在南昌落戶,當然有些不倫不類。因此,其後代子孫中有人不服氣,想找個機會再次翻盤。孝宗皇帝在世時,勵精圖治,天下安寧,朱宸濠無機可趁。當今皇上在位十三年,專好遊樂,大興土木,除了聽得進寵臣江彬、錢寧等人阿諛奉承的話,忠直之言左耳進右耳出,所以才導致天下動蕩,匪患叢生。寧王正是看出了當今皇上不理朝政的空子,才蓄意積攢力量,圖謀不軌,這正是亂世奸雄的狼子野心。”

王守仁說:“雖然當今聖上不如孝宗皇帝賢德勤儉,勵精圖治,可是,他畢竟是名正言順的一國之君。有一國之君在,天下就不會大亂;反之,天下就會被數不清的竊國大盜瓜分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也就要跟著遭殃,因此,能夠保天下安寧者,便是順天行道;蓄謀擾亂天下者,便是居心叵測之逆賊。如果能夠對寧王曉以君臣大義,並使之明白時勢趨向,或許能夠打消其不軌之念,則天下百姓免了一場幹戈禍亂。費這樣一番口舌,難道不值得一試嗎?”

冀元亨作了一個揖說:“老師之心,真正是悲天憫人、民胞物與的胸懷。學生明白了,學生此去,能否成功雖然不知,但一定盡心竭力,痛陳道理於寧王跟前,盡量使其收斂不臣之心,以保江右乃至天下的安寧。”

王守仁說:“難為你了。在粵北中了瘴氣,病根一直不得消除。現在又擔負了這樣一個苦差事。”

冀元亨說:“請老師不要見外。學生能跟從老師出來曆練,這本身就是我的福氣。”

王守仁說:“今天所講的事情,不要與任何人提起。”

冀元亨笑著說:“老師放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經與權相反相成的道理,學生還是知道的。”

半個月後仍是在密室中,冀元亨向王守仁作揖,說:“老師,學生無功而返。看來寧王是說不動的了。”

王守仁說:“你對他講君臣大義,他有什麽反應?”

冀元亨說:“我對他講述君臣大義,他說:‘我相信君臣大義,可是我朱家自己的事情,外人也不必幹涉。’我又對他講‘君子素其位而行’的道理,他說:‘如果我的祖先太祖皇帝安其位,一輩子也就是個窮和尚罷了,哪能打下海內四百州呢?’我退出門時,隻聽得寧王在屋內對侍從們說:‘天下哪來的這樣的傻子,真是讀書讀呆了。’第二天我又故意問寧王府的侍從寧王有何反應,侍從說:‘寧王殿下講了,什麽都願意聽,就是再也不想聽所謂醇儒講學。’因此,我在南昌已無事可幹,就回來了。可以說,這一趟我不僅沒有說動寧王,反而把他給觸怒了。回來的路上有同行士子對我講,寧王很忌恨知道他內心真實想法的人,叫我要提防他派人來對我下黑手。”

“哦?”王守仁吃了一驚,問:“寧王可有什麽動向?”

冀元亨說:“在南昌幾天,我也走訪了一些士子學人。我發現寧王其實也在舉棋不定。當今皇上年近三十歲,後宮嬪妃連一個生下孩子的都沒有。寧王想用自己的次子入宮,繼承大統,這樣就不用興起刀兵,不怕背上謀逆的罪名。為此,他勾結朝中倖臣錢寧、伶人臧賢等人,一個勁兒地想讓自己的次子朱拱栟去司香太廟,據說當今皇上還真的答應考慮。所以,寧王現在是在做兩手準備。不過,朝中大臣對寧王的態度卻是莫衷一是。兵部尚書王瓊大人常說寧王必反,皇上的寵臣江彬、太監張忠因為與錢寧、臧賢等人爭寵,所以也常說寧王的壞話。至於楊閣老嗎,過去對寧王一直不錯,現在因為恐懼寧王的勢力大到難以控製,所以也對他持有了懷疑和保留。唉,說了一通,連我自己都感覺到,這是一盤多麽複雜的棋局啊。”

王守仁說:“可是這盤棋上隻有兩個帥,一個是當今皇上;一個就是寧王。”

冀元亨又說:“南昌城裏流傳著兩句民謠,說:‘贛南見了晴,贛北總是陰,’這是說贛南的匪患已經被老師剿清,而贛北卻有寧王一夥明火執仗的強盜還在那裏作惡一方。”

王守仁說:“最近他們都有什麽惡行?”

冀元亨說:“還不是從前那些勾當?寧王麾下聚集了那麽多江洋大盜,豈是一碗稀粥鹹菜能夠養得住的?這幫家夥,在民間到處霸占田產宅第,放高利貸,強奪良家子女,有的直接在贛江、鄱陽湖上搶。劫過往客商。贛北諸道府州縣的官員誰都不敢過問。所以有的百姓情願將家室從富饒的贛北遷往貧瘠的贛南,這豈非咄咄怪事?一句話,寧王在江西,終究是朝廷的一塊毒瘤。”

王守仁望著窗外,自言自語地說:“古語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有朝一日,我倒要親眼見見這個寧王的麵目。”

冀元亨問:“老師難道現在就有了對付寧王的良策?”

王守仁微笑著說:“說這話也太早了。隻是我們食朝廷俸祿者,有忠君愛民、安邦定國之本份。如果哪個膽敢圖謀作亂,王某之戈,一定取了他項上人頭。”

冀元亨說:“我的任務完成了。老師還有什麽吩咐?”

王守仁略微想了一下,說:“惟乾,我不該派你去南昌與寧王講學,結果反而連累你有了性命之憂。當然,你不必擔心,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安全。我想,還沒有哪個賊人膽敢到我的提督衙門裏來行刺。”

冀元亨說:“多謝老師的一片好意。我想,我還是回家鄉去休養算了。在湘西武陵,我們家在當地也算是名門望族,寧王的勢力再猖獗,還到不了湘西那麽偏遠的土地。再者,家鄉的水土氣候,可能更有利於我的身體恢複。休養之餘,我也可以像老師一樣授徒講學,興辦文教。”

王守仁笑了:“原來你也打算授徒講學?其實這樣很好,為師知道你已經無意於科舉,自身的學問修養已經很有根基,是你公開授徒講學的時候了。隻是,我的正憲兒離了你這樣好的老師,未免有點可惜。”

冀元亨說:“老師自己和謙之兄,可以說是當今世上一流的良師,何必非要在下來教導公子呢?倒是我的湘西故鄉,素稱蠻夷之地,學生回到那裏,對於更興文教、化民成俗,或許可以起到一點作用。”

王守仁說:“為師尊重你的意願。過兩天,我派幾名得力衛士護送你回鄉,直至你回到家後,不再需要他們為止。”

冀元亨深作一揖,說:“多謝老師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