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清晨,天未全亮,走廊更是依然燈光昏暗,開門聲卻次第響起。等安迪開門出來,見2202門口早已放了一隻行李包。安迪走去一看,正好見到樊勝美抱著幾件衣服走出來。

“周末出去玩?”

“嘿嘿,你看這些能是我的衣服嗎?天有點返暖,給小邱帶幾件顏色衣服過去,穿漂亮點兒,心情也能好點兒。”

“真周到。”

“朋友嘛,能幫的隻有這些力所能及的忙了。今晚我去陪小邱。”

“我去陪包子。有沒有什麽需要我做的?”

“唉,都不想提到他們,一提到他們,頭滋滋地痛。”

“我挺無聊地提醒你,該想的,都得想在前頭,不要做鴕鳥。電梯來了,拜。”

看著安迪進電梯,樊勝美不禁放下衣服,呆呆地站了會兒,歎聲氣,繼續緊張地忙碌。

走廊安靜得隻有她一個人拖鞋的聲音,靜得讓人心裏發慌。合起拉鏈,樊勝美忽然想到什麽,摸摸臉蛋兒,一步三跳衝到洗手間的鏡子前,讓挑剔的眼光跟隨手指在還沒上妝的臉上遊走。難得是一個人的早晨,沒人等在外麵搶廁所,她可以耐心地審視。可是,沒幾分鍾她就頹了,逃出洗手間。正好,太陽出來了,關雎爾與邱瑩瑩兩人的臥室一室亮堂,充滿生機,仿佛灰塵都在空中跳舞。樊勝美繼續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眼光投射到她的小黑屋。眼前景象就像三十歲的她與邱、關兩人的對比,注定,她將越來越黯淡。她又歎了一聲氣。

她的前途已經注定,最好的,也不過是不到一百平米辦公室的小公司的尖酸刻薄老板娘。若王柏川撞上狗屎運發達了,她就是著名的下堂妻,若王柏川一直溫吞,她就是著名的黃臉婆。就這樣。

醫院的住院部也蘇醒得很早,病人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護士已經哐啷哐啷地推著小車,到各病房巡查。關雎爾在活動床上睡得渾身關節酸脹,腫著眼皮起來,唯一慶幸的是當晚邱瑩瑩沒有事,不需要她半夜護理。想不到護士走後,謝濱拎著早餐敲門進來。邱瑩瑩一見就羨慕地道:“真好。從來就沒人給我送過早餐。”

背著門正給邱瑩瑩整理床鋪的關雎爾回過頭來,看見謝濱雙手舉起早餐,不禁甜蜜蜜地笑了。“這麽早。”

“聽說你們那種公司著裝蠻講究。趁早,我趕緊送你回一趟租屋。”

“啊,太好了。等我會兒,我給小邱擺上早餐。小邱,空檔一個半小時,護工得八點才來,一個人沒關係吧?”

“沒關係的,我都快好了。真羨慕你。”

“羨慕什麽啊。”關雎爾快手快腳地拉過餐桌,布置早餐,做完,抬頭卻見邱瑩瑩呆呆地流淚。她忙過去替邱瑩瑩擦掉眼淚,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我才去上個班呢,你這麽不舍得幹什麽。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說,阿姨再見。”

邱瑩瑩哽咽地對著關雎爾的耳朵,輕道:“你千萬千萬汲取我的教訓哦,別太快,千萬別太快,要矜持。”

“嗯,聽你的。”關雎爾飛快地答應,但並沒往心裏去。因為她隱約覺得,邱瑩瑩落到這地步,不是太快不矜持的問題,而是其他。

謝濱將早點放下後,環視一室大大小小的女人,越來越覺得不好意思,趕緊溜到外麵等去了。一會兒見關雎爾出來,連忙問:“今晚還是你陪護嗎?不會了吧?”

“今晚隻要不出事,就護工了。昨晚本來打算護工管的。周末兩天也會來陪陪她,放她一個人待醫院裏,不忍心。尤其是又遇到那麽多不快。”

“有這樣的朋友,就是四個字:三生有幸。一般都是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嚴格來說,是室友,與我心目中朋友的概念有距離。真的是不忍心。而且……不知該不該說,等她出院後,我想跟她保持距離。這麽做會不會顯得很勢利?”

“夠聖人了,還想怎麽樣。我而且知道你,即使你已經與小邱保持距離,若小邱再來一次這種事,你還是會照顧她。”

“我心裏早就怨聲載道了。今晚一定要推給樊姐,我要睡覺。”

“看著電影睡行嗎?”

兩人都笑了。

謝濱初上22樓,他所受的待遇並不高,在走廊上坐著等,左手一杯速溶咖啡,右手一本電子書。電子書還是關雎爾的,謝濱不急著逮住哪本看,而是翻閱目錄,看關雎爾都下了哪些書。

忽然傳來一聲招呼,“早,你也在?”謝濱看過去,見趙醫生從2203出來,他毫不猶豫想到昨晚的場景,怎麽都忍不住笑意朵朵綻放在臉上。“早。我剛從醫院接小關回來洗漱,等下送她上班去。你們醫生這麽早上班?”

“電話過來,應勤那兒打起來了。我得過去看看,隨時準備接手病號。你去不去看看?”

“保持距離。”

趙醫生一笑,“麻煩你轉告她們一下。”

謝濱鬱悶地看著步入電梯的趙醫生,怎麽有這麽幹淨俊美的男人。

關雎爾從浴室出來,得知應勤那兒打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敲2201的門。

安迪一聽也是頭皮炸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如果小邱得知消息,又會不要命地趕過去。必須沒收小邱的手機。”安迪與關雎爾同路,最終關雎爾還是“趕走”謝濱,上了安迪的車。兩人一上車,兩部手機都忙開了,關雎爾給邱瑩瑩打電話,七騙八拐地讓邱瑩瑩白天必須好好休息睡覺,將手機交給護工保管。邱瑩瑩在關雎爾的親情攻勢下,順從了。而安迪則是跟趙醫生商量,不管打架打出什麽結果,都不能告訴應家小邱的任何聯絡方式,總之不能讓應家再與小邱接近,免得再次殃及池魚。

兩人做完預防工作,自以為萬無一失了,結果,一個最令人想不到的電話打到關雎爾的手機上。電話裏的男人張口就道:“喂,小邱啊,我是應勤的爸爸……”

關雎爾嚇得立馬不由自主地關機,將手機捂在胸口,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哎呀,我明白了,昨晚是我冒充小邱用這個手機打應勤爸爸的電話,他以為我是小邱了。怎麽辦?他找小邱幹什麽?”

話沒說完,手機再次叫響,關雎爾看,還是剛才的號碼。安迪讓關雎爾接上她的耳機,由她接聽。“您好,剛才手機沒電,不好意思,斷了一下。您是應勤爸爸?”

“對。你不是小邱?”

“小邱昨晚折騰大了,身體吃不消,還在昏睡。請問您有什麽事?”

“你們住哪家醫院,我們立刻挪過去。”

“不必了,你們已經夠惹小邱傷心,別害死她。”關雎爾看著安迪,她心裏也是這個意思,但她一定會表達得很婉轉。

“這件事我們見麵再道歉。剛剛跟應勤媽商量,小邱姑娘小節有虧,大節我看不錯,關鍵是兩人有情有義,我看在一起很不錯。你考慮一下。”

“謝謝,我征求一下小邱的意見。”

“要快,我們剛剛趕走那批人。那批人不服氣,他們會回來再打。雖然我們不怕打架,但現在應勤有傷,折騰不起,我們打算立即轉院。你叫醒小邱問問,我等你回話。”

“我們不放心你們,小邱的身體也經不起折騰,這件事擱置。”

“你們不放心的是應勤媽的態度,這事我做主,她已經同意。我等你回話。”

安迪目瞪口呆,第一反應是讓關雎爾撥通曲筱綃的手機,開啟免提。

比應勤爸爸更幹脆的是曲筱綃的態度。“安迪,如果又是邱瑩瑩的爛事,別找我,我沒空。”

“應勤爸爸說小邱小節有虧,大節不錯,有情有義,認可她與應勤一起。他說這事他做主,應勤媽已經同意。現在他想轉院躲應勤女朋友那幫親戚,想轉到小邱的醫院,你看有沒有問題?”

“什麽,打架打出結果了?女朋友一家這麽不經打?”

“別打岔,問你正經事呢。““同意。這種人家一看就是家裏男人是老大的。再說,最差結果是,小邱大不了再受一次失戀打擊,還能壞到哪兒去。她失戀失得跟笑話一樣,又沒什麽實質性損失。答應。”

關雎爾不得不承認,“話糙理不糙。”

“啊,你們兩個在一起還來請教我,讓我太懷疑你們這些假洋鬼子的水平了。”

關雎爾道:“那家人,大概隻有你這種有中國特色的鄉鎮企業家才能對付。”

“哎呀,關關,你太了解我了。我過幾天去你們謝哥哥老家出差,一定多給你拍幾張風景照,拍你的馬屁。”

安迪隻能插手,“不許亂來。小曲你跟趙醫生打個招呼,從今天起我們跟趙醫生說話又得通過你了。小關,你再撥應勤爸爸電話,我跟他說一下。”

這上班一路,忙的都是邱瑩瑩的事情。眼看關雎爾公司所在大樓在望,忽然曲筱綃尖叫著打入電話,“要死了,我想到一件事,真是要死了,要死了,大事件。”

安迪與關雎爾都嚇一跳,“什麽事?已經跟應家說了小邱的醫院,晚了。”

“是啊,晚了,晚了,可我才想到還有這麽一個恐怖的可能。”

“什麽問題?你是說應家故意騙出小邱的所在?呃,小關下車後我立刻給小邱辦轉院去。”

曲筱綃一聽卻大笑,“不是你說的這個恐怖,我想應家的人還不至於。我在想,小邱和應勤八成這回可以成了。可你們想過沒有,小邱這人若是成了,以後她得每天追著我們教育我們她的戀愛寶貴經驗,這就是唐僧唱onlyyou啊,誰聽誰想死。尤其小關和樊大姐,逃都逃不走,死定。”

“你才找死。”安迪忍不住罵一句,停車放同樣心驚肉跳的關雎爾下車。

而曲筱綃在電話裏依然大笑,一邊笑一邊尖叫,“我太開心了……啊……我真是太開心了……啊……”

安迪果斷掐了電話。

樊勝美中午吃飯,收到兩條短信,一條來自關雎爾,一條來自家裏大哥的手機。她一看就心跳加速,兩條都可能不是善茬。她拿著餐盤坐到角落,深呼吸一下,先打開關雎爾的。幸好,是邱瑩瑩的好消息。但樊勝美對著手機上的“好消息”這三個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小邱被應家承認,真的是好消息嗎?慢說那位前女友的事還未妥善處理,隻說那位嚴厲而固執的應母,未來的日子離好果子遠著呢。

退出這條短信,光標指向大哥發來短信的時候,樊勝美的心落入低穀的最低處。此時卻不禁很現實地想到,無論如何,小邱未來總是衣食住行無憂了。而她,卻又得麵對永遠甩不脫的不可知——娘家人。而且,她指望不上王柏川。

有要好同事端飯菜過來坐樊勝美對麵,體貼地問她怎麽臉色很差。樊勝美借口頭暈,陪護租屋室友住院睡眠不良雲雲。兩人不免感慨一下離家謀生的艱難。

樊勝美趁機將手機收回口袋。隻是更加心不在焉了。

吃完飯去更衣室補妝,那同事聊得意猶未盡,又擠到樊勝美身邊。同事是管家部經理,取出口紅細心塗抹之後,對著鏡子左右細查,一邊道:“話說回來,在家縱有千般好,卻有一個致命的不好:不自由。現在活得多隨性,出來之前都沒想到過可以有逛不完的店,各種光怪陸離的生活。唉,除了買房子困難點兒。

要不然我真想做自梳女了,哈哈。”

“自……梳女?又是什麽繼月光族之後的新花樣?”樊勝美尤其在眼袋那兒再加一層遮瑕膏,最近憔悴。

“可不新鮮了,很古老呢,自願光棍到底。”

“打光棍很……”樊勝美才準備說出“辛苦”兩個字,忽然意識到,光棍究竟辛苦在哪兒呢?不禁點點頭,“可不,自己的那些糟心事兒,最終還不是自己扛著自己消化。”

“說起來咱們手下也算有幾條人馬幾杆槍,這年頭又不需要胸口碎大石的力氣活兒,有什麽是我們對付不了的。下班一起過周末?啊,不,你有男朋友,得讓你男朋友優先。”

“今晚得交給受傷住院的朋友。下次約,跟你一起逛街買衣服真是不知該怎麽與你握手表示惺惺相惜才好。”

走出更衣室,分道揚鑣,樊勝美斷然拿出手機,堅決查看短信。果然,又是天昏地暗的感覺襲來,她哥哥永遠不會讓她快活多久。短信很簡單地道:要不把賣我房子的錢全部還我,要不等法院傳票,給你三天。曲筱綃說的沒錯,她哥永遠能攪出事情來,而且永遠讓她躲無可躲,必須現身迎戰。

整個下午的班,樊勝美咬著牙才能堅持下來。她最想的是立刻坐到電腦麵前,查閱相關法律法規。心裏非常亂非常慌,可又什麽都不能做,還得應付來自客人來自同事的各種繁難。反而是處理工作起來得心應手,正好忘了家事之亂。

直到下班,樊勝美才終於有時間整理腦袋裏的碎屑。她捧著一杯水低頭慢慢走出更衣室,走到一半就想明白,打官司就打官司,誰怕來著。她當即給安迪打電話。

“安迪,是不是準備去包總那兒?”

“是啊,正上路趕去機場。怎麽,你也同去?已經趕不及轉回去接你了。”

“我立刻打車去機場找你。我哥哥打算與我打官司,爭那筆我賣了他房子的錢。我把那筆錢存在老家銀行,專款專用,每月劃錢給爸爸治病。請你幫個忙,拿我的身份證和密碼到開戶銀行辦一張與銀行卡對應的交易明細折,把明細賬拉出來,備用。我不怕打官司,我拿得出所有明細,反而法庭上更能把道理講明白。行嗎?會占用你不少時間。”

“舉手之勞。我在機場等你。趕緊打車,周末路堵,盡量上高架。”

樊勝美一邊打電話,一邊早已招手要出租,可運氣不好,等來等去都不是空車,急得她跳腳。恰在此時,一輛車子緩緩停到她的麵前,陳家康探出頭來,“樊小姐,要不要送你一段?”

樊勝美一愣,“去機場,會不會太麻煩你?”

陳家康將車門打開,“果然有急事,別客氣,請。”

樊勝美沒有猶豫,忙坐入車裏,一邊對安迪道:“我上車了,你千萬等我。”

樊勝美一掛斷電話,陳家康立刻操起手機掛了一個電話出去,隻簡單說了幾句,“我送個朋友去機場,嗯,不用等我。”放下電話就問:“出去玩?”

“請飛我老家的朋友辦件事。得送資料到她手上。”

“顯然很要緊。看來我幫對忙了。”

“是,把身份證、銀行卡、密碼交出去,除了麵對麵交給最可信任的人,還真沒其他辦法。謝謝陳先生雪中送炭,下班時間打車真難。咦,陳先生這回沒住我們酒店?”

“開會,客戶安排的酒店。再說,住你眼皮底下,你也不肯理我嘛。”

樊勝美訕笑,不答。

“想哪兒去了呢?隻不過是交個朋友,吃頓飯,說說話,別想歪了。”

“嗬嗬,真得怪我,我一看見年輕多金英俊瀟灑的先生就想入非非,隻好眼觀鼻,鼻觀心,免得傷害人了。”

“求傷害。”

“欸,真不忍心哦。”樊勝美一邊說笑話兒,一邊拿出手機給邱瑩瑩打電話,“小邱,我稍遲一步過來,你讓看護加班一個小時,你先吃飯,不用等我。

別忘了請看護吃飯。”

“樊姐樊姐樊姐,我正等你下班來電話呢。我下午睡醒,應勤已經轉院到我這兒,就在我隔壁病房。他爸爸看安全了,就帶一幫兄弟先回家了,我都沒看到他。剛他媽媽來看我,雖然挺嚴厲的,可她說得真有道理,不能亂花錢,現在貪舒服花的錢以後都要還的。她幫我辭掉一位看護了。沒關係,等會兒看護還是按時下班,加班是要加班工資的。吃飯我自己會解決。真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好像恢複得特別快。樊姐,其實你不來看我也行的,你好好陪陪王總吧,我這兒有應勤媽媽呢,她說以後我們跟自家人一樣,不用跟她客氣。”

樊勝美聽得直瞪眼,“你辭了一位看護?晚上有事怎麽辦?”

“應勤他們就在隔壁,讓我有事就打個電話,很方便。”

“嗯,好,總之你先吃晚飯,我去機場辦個事。”

陳家康笑道:“完,一個電話,把我請吃晚飯的話都堵嘴裏了。”

“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同租一套房的室友受傷住院,前麵幾天情況危急,我和另一位室友一直下班輪流陪護的。今天本打算喘口氣,請一位看護守夜,不料她沒頭腦,為了省錢把看護辭了。沒辦法,從機場出來得趕去醫院。下回該我請陳先生。”

陳家康扭頭看一眼樊勝美,一笑。“別放心上,跟你開個玩笑。我最欣賞驕傲有原則的人,隻要你什麽時候想起有我這個朋友,想請我吃頓飯,隨時來電。”

樊勝美聽了很過意不去,“陳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信你可以一起去醫院看。最近真是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