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拜見嶽父大人(五)
回到家,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UC 小說網:蕭爸爸和蕭媽媽都不在家,奶奶一個人在屋子裏打盹。蕭疏桐輕輕撿起滑落的鞋墊,用口型對閔榛說,這肯定是繡給你的禮物。
拉著閔榛退出房間,蕭疏桐洗劫了一番廚房,翻出了一些冷菜冷飯填飽了兩人的肚子。狼吞虎咽完畢,蕭疏桐倒在沙發上,對閔榛說,“你完了,你看我爸我媽都根本不把你當外人了,以後也不會有特殊待遇。唉,真慘,剛進門就和我這個二十幾年的過期產品同等待遇。”
閔榛附和,靠著坐了過去,“真可憐啊。”
蕭疏桐打開電視機。閔榛掃了一眼客廳,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獎杯獎牌,牆上也滿是錦旗。隨手拿起一個相框,照片的是他們姐弟三人同時獲獎時的留影。那時的蕭疏桐還是個小不點,站著還沒一把劍高,門牙還沒長齊,笑得分外燦爛。
閔榛忍不住微笑。蕭疏桐湊過來看,哈哈大笑,拍了一把閔榛,“給你看我小時候的照片!”
從櫃子裏翻出相冊,厚厚的一本,記錄了蕭疏桐從百日到成人的所有時光。第一張照片自不必說,一個眼睛都沒完全掙開的粉肉團子。後來長大一些,慢慢成型了,三四歲時的蕭疏桐最是可愛,粉嘟嘟胖乎乎的,誰見了都想咬一口,那也是他這輩子被欺負得最嚴重的時期。再後來,開始練太極,越來越瘦,到了小學時,瘦得和小猴子似的,人也黑了不少,經常臉上掛彩或是身上青黑一片。初中的時候,全班最後一個入團,興奮異常,特地帶著團徽照了一張革命照,眉眼雖未勸展開,但已經能看出現在的樣子來了。高中的時候學業重,臉色蒼白了不少,依舊瘦,整個人清秀得過分,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再後來,第一次獨自離家在外求學,站在學校的大門口照了一張,背對著斜陽的少年笑得正燦爛。
閔榛歎著氣摸了摸他的頭,“瘦得慘兮兮的,從小到大就沒長開過,真可憐。”
蕭疏桐打開他的手,笑道,“瞎說,看我小時候多可愛!”
閔榛指著蕭疏桐抱獎杯的照片問,“學太極苦嗎?”
“苦!怎麽會不苦!”蕭疏桐翻了翻,找出一張練拳時候的照片,“開始練的時候還很小,不懂章法。我爸是出了名的嚴厲,所有腿法腳法,內力運氣,招式套路什麽的都是步步嚴謹,一點懶都偷不得,不然就家法伺候。受傷是經常,我記得有一次摔錯位了,打了兩個月的石膏。我本來就不怎麽聰明,沒有天賦,經常出錯;每次做錯了都會被罵,被罵了都會罵哭,哭著哭著後來就慢慢好了。掌握了自己的步調之後,自然就上道了。”
“沒想到某人小時候還是個愛哭鬼啊。”
蕭疏桐撇撇嘴,“我那叫堅強!百折不撓!哭就哭,但決不放棄!本色!”
閔榛點頭,“是是,豬堅強同誌。”又隨手翻開另一本相冊,指著一張舊式的結婚照問,“叔叔阿姨?”
蕭疏桐點頭,“結婚照,多純真的年代啊。我爸娶我媽的時候,全家唯一的家用電器就是手電筒,連新床都沒有。我媽說她那一身新衣服攢了好久的布票,又用糧票和別人換才得來的,結果穿了沒幾回就破了,傷心得不得了。後來我奶奶用邊角料繡了一個枕套給她,現在還在呢。”
“奶奶手真巧。”
“那是!想當年她可是我們遠近馳名的裁縫。要擱在現在來說,怎麽也算是一名時裝設計師,時尚引領者吧。”
“爺爺是軍人?”閔榛看著一張戎裝近身照問道。
“泥腿子出身,十年內亂,地種不下去了,隻好當兵。”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房裏出來了,笑著說道。
“奶奶!”蕭疏桐笑著讓座。
奶奶敲了敲他的頭,“什麽時裝設計師的,淨瞎說!”
蕭疏桐哇哇叫,“那我小時候是誰在縫補丁的時候偏要繡朵花上去,害我被同學笑話了大半年?”
閔榛哈哈大笑。
奶奶拉著閔榛看照片,“你爺爺啊……”
蕭疏桐糾正,“是我爺爺。”
奶奶沒理會,接著說下去,“你爺爺當年最厲害的時候當上了副團長,手裏頭有好多人呢。我們家世代書香,我爹是方圓附近唯一一個秀才,從小教我讀書識字,一心希望我嫁給能考功名的讀書人。我說我要嫁軍人,爹就把我鎖了起來。後來你爺爺帶著兵來搶親,我被趕出了家門,就這樣跟著你爺爺走了大半個中國。解放後,老頭子性子梗,沒過多久就被批鬥了。”
蕭疏桐歎氣,“奶奶,你又要開始憶苦思甜了。”
“瞎說!奶奶是要總結我們家的反抗史。”
“什麽反抗史?”蕭疏桐不解。
奶奶道,“你看啊,我和你爺爺,你曾姥爺不同意;你爸和你媽,你外公不同意;你們倆,也不是鬧了很久才同意的?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奮鬥過來的。”
蕭疏桐臉一紅,“這也算啊?”
“算!”奶奶篤定,轉頭又對閔榛說,“小桐的媽媽當年是富商的女兒。他爸呢,沒什麽本事,就是一個武術教練。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有人搶劫。他爸把劫匪給綁了,拿回了小桐媽的包。”
……他們家人都是演電視劇來的……閔榛問,“那後來呢?”
“後來就郎有情妾有意,嶽父棒打鴛鴦,眷戀不屈不撓,九九八十一難之後,愛情結晶我就出生了唄。”
蕭疏桐還沒說完就被奶奶敲了一下,“小心你姐揍你!”
閔榛看著蕭疏桐,“沒想到你的身世還如此曲折啊。”
蕭疏桐點頭,“嗯嗯,說不定什麽時候我就能收到有錢外公的遺囑,頓時財從天降,我就成了一夜暴富的有錢人了。”
“哦,你想要遺囑?”閔榛笑得豐富。
蕭疏桐背後涼颼颼的,下意識就搖頭了。
“真可惜,其實我是想說,你可以找一個時間去了解一下我的家族史,說不定就能收到遺囑什麽的。”閔榛攤手,“我這個兒子是沒希望了。他們不會給我的。”
蕭疏桐苦臉,“你,你別嚇我。”
閔榛但笑不語。有些事情,還需從長計議。
家族情史的遺傳性,真的會有這樣的事情嗎?誰知道呢,閔榛隻知道,蕭疏桐的父母和奶奶最最看重的東西,是孩子的幸福。不需要多有成就,不需要多麽耀眼,隻要開開心心,簡簡單單地幸福生活下去。這樣的願望看起來很平淡,其實能做到的人真的不多。
晚上的時候,小城裏放起了煙火,照得半片天空亮堂堂的。蕭疏桐拉著家人出去看熱鬧。
煙火這種東西很神奇。當你孤獨而迷惘的時候,它就像是一個提醒人生虛無苦短的智者,執錘打破你所有關於地久天長的奢望;當你幸福而滿足的時候,它又搖身一變成為絢爛今昔,生如夏花的歡慶舞者,許諾你以瞬間的永恒。
心境不同,世事不同,誰能將感情寄托於理性存在的物質?
蕭疏桐抬頭看漫天飛舞的焰火,眼裏寫滿了閃動的欣喜。
閔榛回頭,看見蕭媽媽捂著嘴,靠在丈夫肩頭默默流淚。有些東西,任是你再有心也是無法完全彌補的。
他記起第一次見到蕭媽媽時,她忍了再忍終於還是淚流滿麵。閔榛從沒想過,他們會是這樣會麵,接到電話的時候,手禁不住有些顫抖。
蕭媽媽出身富貴之家,舉手投足依舊當年,氣度十足。閔榛想,若是她當初沒有違背家庭的意誌,而是風風光光嫁入豪門的話,如今應該是養尊處優的富太太。她沒有接受安排,一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嬌小姐為了愛情放棄了所有。從雲層跌落,磨粗了雙手和驕傲,成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相夫教子的婦人。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氣和多深的愛可以這樣無悔牽絆一生?
你永遠不會知道,一位母親可以為她的孩子犧牲到何種地步,正如你永遠不會知道何時能夠舀盡大海的最後一滴淚。
所以,蕭夫人的眼淚恰恰是閔榛沒法安慰的。他可以跪在蕭爸爸麵前甘願挨打隻求一個解釋的機會,可以向奶奶保證永不相負的誓言,卻沒辦法安慰一個母親的擔憂。
蕭爸爸摟著妻子的肩膀,無言安慰。蕭媽媽用手擦幹眼淚,隻是眼淚似不涸的深泉。
小榕說,你看小桐那幾日魂不守舍的樣子,好不容易好了,你真舍得就這樣拆散?
小楠說,拆散我沒意見,但到時候兒子還是不是那個兒子我就不敢保證了。
那本是一次意外,看見兒子和身邊的男人相視而笑的模樣,她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母親敏銳的直覺。她看見了兒子前方的黑夜茫茫。可是自己認為對的就一定是對的嗎?她像一個偵探,為給兒子謀取幸福嗅遍了閔榛的每一個方麵。
他沉穩可靠,事業有成,可以彌補一切蕭疏桐的缺陷;他對小桐無微不至,柔情寵愛,可以讓小桐過得很幸福;他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即使是第一次見麵也並沒有一味說服自己同意,隻是微笑地問她要不要一杯熱咖啡驅寒。
他沒有說,我們是真心相愛的,請成全我們。說實話,就算是當年逃婚私奔的蕭媽媽,到了如今這個年紀,也不再相信單純而簡單的愛情。
是愛情,就該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證彼此的幸福,就該有足夠的自信可以走下去。相愛不是一個理由,隻是你愛他他愛你這樣一個事實,僅此而已。
他說,能給小桐最大最完整幸福的永遠不會是我。我會盡全力去愛他,但最愛他的人是你們,沒有你們的祝福,他不會真正快樂。
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恨閔榛,恨他的無可挑剔讓自己無話可說,恨他這樣輕易而殘忍地將選擇權交給自己。如果需要做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很可能會斷送兒子的幸福,哪位母親可以毫無顧忌地堅持到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一輩子和父母斷絕關係的酸楚和無助,就算手握愛人的手相望天涯,也無法彌補那種空缺。她不希望也不能夠讓自己的孩子再次經曆和自己同樣的痛苦。
蕭媽媽回家後哭了整整一夜,不甘心,不放心,卻也不忍心。
下定決心的過程是痛苦而漫長的,日子一點一點侵蝕著當初的固執。人心都是肉長的,日久了方顯誠意。
然後就是放手,讓兒子去飛。那個曾經緊緊跟在身後怎麽甩也甩不開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就算沒有她的牽手指引也能自己找到人生的入口了。不幸抑或幸運,將來的日子長得很,誰又能賭一句後悔無門?
一個母親最偉大的力量不是擁抱,而是微笑;最偉大的犧牲不是付出,而是放手。
蕭疏桐想要回頭,被閔榛從背後緊緊抱住了。
“別動,別回頭,”他附在耳邊柔聲說,“你看,煙花又升起來了。”
蕭疏桐抬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