鍘美案

地獄口還是一如既往地豔俗低落,蕭疏桐好不容易等到了才交接班完的惠文韜,惡狠狠地將人拉到暗處,逼供,“你老實交代,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惠文韜將領子掙脫,“我能幹什麽?當然是服務生啊!”

“可是……”

“小桐,你聽誰在嚼舌根了?你放心,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賣,幹幹淨淨賺錢。”

蕭疏桐鬆了手,“這裏上班也不是長久之計吧,你還是找一份正經工作的好。”

“喂喂,我好歹也是靠勞動力自由生產的無產階級,怎麽就不正經了。”

“你也不看看這裏的氛圍,你說沒問題我姐她能信?”

惠文韜有些心虛,“你姐說什麽了?”

“我什麽都沒和她說,隻說你在這打工好著呢。”

惠文韜頓了頓,長歎了一聲,“其實說這裏不幹淨也對,什麽人都有,白天看起來人模狗樣的,一到晚上,原形畢露。你說說,男人好好的放著女人不愛,偏偏要幹同性戀這種事情。這不是存心找罪受嗎?”

蕭疏桐撇撇嘴,“人家的喜好你礙得著嗎?”

“說起來也是蘿卜青菜,但是這種事情哪裏就是兩情相悅可以講得通的。我跟你說,我們這裏最近經常能看見一個大學生,好像就是你們學校的,長得挺幹淨的一個孩子,喝起酒來比醉鬼還凶。聽說好像是喜歡上了什麽不該喜歡的人,借酒消愁來的呢。”

“我們學校的?”

“他自己喝醉時說的。喏,就是那個靠吧台趴著的。”惠文韜一努嘴,示意蕭疏桐看向一個著白襯衫喝黑啤的年輕人。

“呃,黑眼鏡?”

“你認識?”

蕭疏桐沒有回答,徑直走過去推了推,“嘿,眼鏡,眼鏡!你……”

張程眯著眼看著來人好半天,眼神終於有了對焦,“我,我有錢,錢結賬……”

蕭疏桐對空翻了個大白眼。“誒誒,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是誰?”

張程撐起身子,努力盯著對方,看了好久,有些遲疑,“你,你是誰?”

蕭疏桐無奈,“我是每次都吃飽了沒事幹專門負責處理酒鬼的白癡。”說罷用胳膊架起張程,試圖讓他站起來。

“哦,你是白癡。”某酒鬼還是自顧自話。

“別來勁兒啊!”蕭疏桐有些鬱悶。都說情情愛愛讓人癡迷狂鬱,現在看張程這幅人不人的頹靡樣子,也就知道此話非虛。

“他是你朋友?”惠文韜過來幫了一把手,倆人連拉帶拽終於讓張程站了起來。“趕緊帶他走吧,他這種狀態留在這裏,很危險的。要是碰上了出來狩獵的,吃虧的還是他。”

“行了,你不是還有事嗎?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惠文韜叮囑了幾句,走開了。張程晃晃悠悠根本站不穩,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蕭疏桐的身上。蕭疏桐無奈,“真不知道是不是欠你的,幹嘛每次這種不上檔的事情都讓我撞見啊。”

“小桐?”張程似乎有了一絲清明。

“嗯,總算認人了?”蕭疏桐調整了一下姿勢,“走吧,我送你回去。”

往門外走時,一個人拉住了張程。蕭疏桐回頭一看,差點魂魄出竅。“楚,楚副教授?”

楚越淩眯著眼看了一眼蕭疏桐,“你是張程的同學?”

蕭疏桐點頭。楚越淩伸手將張程撈過來,“我來就好了,我有車送他回去。”

蕭疏桐還來不及說什麽,張程似乎有些認清了來人,突然甩手推開,嘴裏不清不楚地喊“小桐”。蕭疏桐有些同情他。現在張程的樣子很狼狽,他一定不想以這副樣子出現在楚越淩眼前。他上前一步,扶住因為掙紮而重心不穩的張程,“楚老師,還是我來送張程吧。他寢室離我的近。”

楚越淩皺眉,還沒開口,背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蕭疏桐看過去,是一個眉眼清秀的年輕人。來人瞟了一眼張程,轉頭對楚越淩說,“老師,就讓師兄送張師兄回去吧,他們比較方便。你喝了酒,不方便開車。”

楚越淩有些猶豫。蕭疏桐看著倆人神色詭異,心中有幾分明朗了。感情這是一出陳世美!感受到張程的難受,蕭疏桐頓時覺得自己額頭突生月牙的光芒,包公的台詞自然而然地就脫口而出,“教授,雖然我不知道你和張程出了什麽事情,但這幾天張程都魂不守舍的,他的難過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能覺察出來。不管事情的起因是什麽,總歸是兩個人共同的選擇。雖然沒有人規定一定是誰是誰非,誰要誰負責,但是一開始強人所難,到後來潦草收場,你讓張程情何以堪!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我想楚老師你不會不明白這麽淺顯的道理。既然開始,就要負責結局;既然負責不了,當初就不該選擇開始;既然已經造成傷害,就不要繼續糾纏,一錯再錯!”

楚越淩越聽越糊塗,打斷道,“你等等,你到底……”

旁邊一人突然笑出聲,“說得好!好一個如此便可不相負!”蕭疏桐轉頭看去,居然是蘇徽。他旁邊站著一臉莫名的陸覺非和……麵無表情的閔榛。

“師兄……”蕭疏桐鍘美的勇氣頓失。

“我原來以為是難纏的三角關係,現在發現原來是抱打不平的戲碼。”蘇徽笑著走過去,拍了拍蕭疏桐,“走吧,我送你們回去。”

楚越淩急忙說道,“我想你們是誤會了,我和張程,確實,我們之間有些事情還沒有解決。我希望你們可以給我機會去解釋。”

“咦,楚副教授?”蘇徽一臉詫異,“難道你要的機會是我們給的?你不覺得當事人並不想也不能給你這個機會嗎?”他指了指醉得一塌糊塗的張程,“和學生糾纏在這樣一個場合,實在不太像是一個導師應該做的事情吧。莫不是楚副教授認為學術腐朽到已經需要通過這樣極端的方式來開展教學活動了?還是我蘇徽孤陋寡聞了,才知道原來楚副教授的研究方向不是計算機而是風花雪月?”

楚越淩被嗆,一臉黑色。蘇徽的名聲他是早有耳聞的,看目前的形勢,蕭疏桐是不可能將張程交給他的。他歎了一口氣,“那就有勞蘇醫師將張程送回去了。”

蘇徽一拉蕭疏桐,“走吧。”

“蘇徽!”陸覺非忍不住站出來。他們之間的問題還沒有討論清楚吧。

蘇徽回過頭,好像不可思議,“我以為我師弟的話已經算是回答了。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始亂終棄的最好解決方案就是,一開始就不可亂。你挺清楚了麽?今天我蘇徽明明白白將話放在這裏,你聽明白了最好,你不肯承認現實也罷,反正我是不會改變初衷的。陸先生還是放棄吧。明哲保身這句你都沒有聽過麽?相信我,你絕對不會想要和蘇徽來往的。因為我蘇徽從來管殺不管埋。這是我對你最後一次的忠告。”

蕭疏桐有些頭大,開始弄不明白局麵到底是什麽狀況了。他很吃驚居然會在這裏遇見蘇師兄。以他對蘇徽的認識,他絕對不會是那種喜歡站出來沒事找事的人。他的插手似乎是已有所指。到底是什麽呢?他不禁看了眼一直沉默的閔榛。閔榛麵沉如水,看不出情緒。

陸覺非臉色蒼白,動了動嘴唇,終歸什麽也沒說。蘇徽看了他一眼,轉身帶著蕭疏桐和張程離開了。

一路上,蘇徽開車,一言不發,車廂裏安靜得詭異,隻有張程偶爾發出的一兩聲輕哼。蕭疏桐很想問問蘇徽是怎麽了,但是看他的臉色非常難看,終於還是忍住了。一個紅綠燈路口,蘇徽停住了車,手指敲打著方向盤。

“小桐,說話。”

“啊?”蕭疏桐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說話,什麽都好!”

“哦……”蕭疏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開口,“師兄,你還好吧?”

“小桐,離那些人遠一點。你不適合。”蘇徽突然說道。

蕭疏桐沒有聽懂,“那些人?”

“我沒有錯,對吧,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蕭疏桐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其實你不是希望得到答案,你隻是希望得到肯定。”

蘇徽怔了怔,笑了,“沒錯。我隻是希望承認自己是對的。我肯定是對的。雖然我從來不屑於做好事,但偶爾為之,這種善良我還是有的。”

“師兄本來就很善良啊!”幾乎是脫口而出。

蘇徽失笑,“也就是你這個傻小子才會這麽說。你去打聽打聽,有沒有人敢說蘇徽是個善良的人。小桐,有些事情,不是想要去做就能做的。太過複雜,一開始就要注意不能深入,否則失控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蕭疏桐有些頭脹。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來不及分析,就被各種似有似無的絲線繞死了。“但是,還有理智,不就說明還未失控了。若是已經失控,又怎麽還看得清楚利害關係。其實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分析不清楚的,隻要你對得起自己不就好了麽?”

蘇徽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裏的蕭疏桐。這是一個傻瓜,他在心裏再次肯定。第一次見到蕭疏桐是因為錢老頭的緣故。老頭子因為低血壓失足跌落樓梯傷了腿,醫院的電梯出了故障,蕭疏桐一個人背著他上了六樓。那個時候,他還是大一新生,素未蒙麵,掏幹淨了身上所有的錢,一臉著急拜托當時還是實習生的蘇徽好好照顧老人家。後來,蘇徽發現,蕭疏桐三天兩頭往醫院裏跑,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為了他自己。路上遇見中暑的同學啦,有人從自行車上摔下傷了啦,看到陌生人倒地不醒啦。他總是能碰見各種莫名其妙的閑事,而且總是會多管,往往還樂在其中。他不需要別人的感謝,甚至連做好事這樣念頭都沒有,隻是習慣性的去做了。所以,這樣的人肯定是傻瓜。往往受惠別人還不自知。這樣心軟容易受人欺負的個性自然是錢老頭的最愛,千方百計收了做徒弟,大概也就是想要好好欺負一番。

就像現在,他明明已經多少猜到了一些東西,但是還是顧及自己的心情,勸說要放開心。很天真,卻很讓人安心。

張程醒來以後,對醉酒事件隻字不提。蕭疏桐不知道他對於酒後發生的事情還記得多少,隻知道張程再也沒有到酒吧裏買醉了。再後來,蕭疏桐聽說那天酒吧裏的年輕人是楚越淩新收的研究生,叫林灝,似乎和楚越淩以前就認識了。張程似乎是徹底放開了,照樣上課,照樣交論文,不冷不淡,似乎毫無感覺。

既然他不提,蕭疏桐自然也不會去饑揭別人的傷疤。他想要刻意去忘記這一段奇怪的插曲,甚至在楚副教授的選修課上,對上楚越淩似有似無的淩厲目光,他也強裝什麽事也沒有。所以,當閔榛提出要好好討論討論那天的事情時,蕭疏桐有些措手不及。

“有什麽好說的?”

“你是怎麽看你們教授和同學的那件事的?”雖然蕭疏桐沒有挑明,但看當時的情形,閔榛大概猜出來了前因後果。

蕭疏桐沒有回答,閔榛接下去說道,“你覺得你們教授的那種行為是不道德的嗎?”

“不是嗎?他簡直就是,就是……”

“就是拖人下水。”閔榛替他說道。蕭疏桐默然。

“拖人下水是不道德的啊。”閔榛突然歎氣,“小桐,你覺得愛上一個人,是先有感覺,還是先考慮道德倫理?”

“哈?”

“你選擇和一個人在一起,是覺得喜歡在一起,還是因為你們可能也可以在一起?”沒等蕭疏桐回答,閔榛話頭一轉,“還記得我們說到小昭的事嗎?”

“嗯。”蕭疏桐似乎有些明白閔榛的意圖了。

“沒有囚禁就沒有愛情。既然是愛情,就會自私到想要捆綁。也許,就是因為考慮到‘道德’這一點,才會使得選擇慎之又慎,使得行動小心不過。”

“可是最後還不是結束了麽?”

“誰能許以終身?誰敢賭一生鍾情?每個人開始的時候都是真情實意的,隻是不知道命運裏有突如其來。”

蕭疏桐突然抬頭,“你也是這樣想的?沒有永遠,隻有曾經?”他的語音有些顫抖,連自己都未發覺。

“我說過,我對自己有絕對信心,”閔榛看著他,笑得很溫柔,“我隻是不知道他是否也一樣相信我。”

“如果那個人也有信心呢?”

“今生他不負我,我不負他。”

不是矢誌不渝,不是海枯石爛,不是天崩地裂,而是兩不相負。多麽現實,卻也是最困難。

“你那天問我金庸小說裏最喜歡誰,我沒有考慮過。我隻能說,我最欣賞郭襄。”

蕭疏桐有些意外,“怎麽會?你不是一直鼓吹愛他就要得到他嗎?”

“哦?原來你是這樣總結我的愛情理論的啊。”閔榛笑了起來,“也許吧。郭襄確實從來都沒有得到過楊過的愛情,但是她始終認為自己才是最適合楊過的人。可能真的是這樣。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裏,折磨和痛楚遠遠大於甜蜜。郭襄留不住楊過,卻為他守住了終身,無視張三豐和何足道。其實,張三豐和何足道哪一個會比神雕大俠來得差。隻不過愛上了,就栽了,栽了就栽了。難為一個女子還能一笑抱柱信,削發為尼,斬斷三千情絲。隻可惜,她沒有遇上對的愛情。”

“如此說來,你不是應該更欣賞楊過。不僅不離不棄,還離經叛道,隻為一人,傷人無數。程英,陸無雙,郭襄,甚至郭芙,哪一個不是愛他入骨,又不得不恨他入骨。寧負天下之人,不負心中之人,更不負一己情愫,獨來獨往,瀟灑恣意。”

“楊過是一種境界,”閔榛滿臉讚歎,“隻可仰望不可企及。凡人做不得楊過,太過肆意是要折壽的。”

“所以呢,你和我說這麽多,究竟想要說什麽?”蕭疏桐眨眨眼,笑意濃濃。

“我想說,若是真有那麽一天,你不要先問大腦,而是要先問心。問它,可曾藏了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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