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之性善說,荀子之性惡說,是我國學術史上,未曾解除之懸案,兩說對峙了二千多年,抗不相下。孟子說:人性皆善,主張仁義化民;宋儒承襲其說,開出理學一派,創出不少迂廖的議論。荀子生在孟子之後,反對其說,謂人之性惡,主張以禮製裁之;他的學生韓非,以為禮之製裁力弱,不若法律之製裁力強,遂變而為刑名之學,其弊流於刻薄寡恩。於是儒法兩家,互相詆斥,學說上、政治上生出許多衝突。究竟孟荀兩說,孰得孰失?我們非把他徹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謂:“孩提之音,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個說法,是有破綻的。我們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他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就會落地打爛。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又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就伸手來拖,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一不如此。事實上,既有了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豈非顯有破綻;所有基於性善說發出的議論,訂出的法令製度,就不少流弊。
然則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究竟從甚麽地方生出來?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隻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蓋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隻知有我,故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親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餅吃的人,母親與哥哥相對,小兒就很愛母親,把哥哥打開推開。長大了點,出而在外,與鄰人相遇,哥哥與鄰人相對,小兒就很愛哥哥。走到異鄉,鄰人與異鄉人相對,則愛鄰人。走到外省,本省人與外省人相對,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本國人與外國人相對,就愛本國人。我們細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說愛親敬兄,都是從為我之心流露出來的。
甲圖
試繪之為丁圖: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細玩此圈,即可尋出一定的規律:“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其規律與地心吸力相似,並且這種現象,很像磁場現象。由此知:人之性靈,與磁電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頓所創的公例,可適用於心理學。上麵所繪甲圖,是否正確,我們還須再加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外遊玩,見著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甚麽原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心對於落花,不勝悲感,對於碎石,則不甚注意,這是甚麽原故呢?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詩詞中,吟詠落花,推為絕唱者,無一不是連同人生描寫的。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入耳驚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斷,這是甚麽原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故不知不覺,對於犬特表同情。又假如歸途中見一猙獰惡犬,攔著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亂擊,當此人犬相爭之際,我們隻有幫人之忙,斷不會幫犬之忙,這是甚麽原故呢?因為犬是獸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故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歸家,剛一進門,便有人跑來報道,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一個人打架,正在難解難分。我聞之立即奔往營救,本來是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係,故我隻能營救友人,不能營救那人。我把友人帶至我的書房,詢他打架的原因,我傾耳細聽,忽然屋子倒下來,我幾步跳出門外,回頭轉來喊友人道:你還不跑呀?請問一見房子倒下,為甚麽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門了,才回頭來喊呢?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的證明。
我們把上述事實繪圖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甲圖是一樣的。乙圖所設的境界,與甲圖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結果,完全一樣,足證天然之理,實是如此。茲再總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時呈於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視距我之遠近,定愛情之厚薄,與地心吸力、電磁吸力無有區別。
力有離心同心二種,甲圖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現象;乙圖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現象。孟子站在甲圖裏麵,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斷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舉斯心,加諸彼。”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性善擴而充之。孟子喜言詩,詩是宣導人的意誌的,凡人隻要習於詩,自然把這種善性發揮出來,這即是孟子立說之本旨。所以甲圖可看為孟子之性善圖。
乙圖
荀子站在乙圖外麵,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隻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之性惡。故曰:“妻子具而存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製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的,凡人隻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之本旨。故乙圖可看為荀子之性惡圖。
甲乙二圖,本是一樣,自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豈非很奇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一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一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之表現,何以言之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你毫無關係,而你之願其打勝者,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一念之愛而已。所以你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他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之表現,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製下去。
上麵所舉,同是一事,而有極端相反之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甚麽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隻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裏麵畫一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麵畫一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麽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他再畫大點。荀子說道: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麽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製止之,不使之再畫小。孟荀之爭,如是如是。
營救友人一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之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之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隻能說他是個圈,不能說他是大圈,也不能說他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一事,隻能說是人類天性中一種自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孟言性善,荀言性惡,乃是一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隻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麵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仿佛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刹那間,隻有怵惕而無惻隱,隻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卒,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誌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麵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孟荀之說而斷之曰: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隻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所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隻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然則學者奈何?曰: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之,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孝衰於親,信衰於友,就把這種心理糾正之,適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之爭,隻是性善性惡名詞上之爭,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見諸實用。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隻須創一條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嘵嘵然爭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