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十月

有人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麽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說錯,隻怕你們那個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個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隻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學當然成立。”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認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許多誌士,對於忠實同誌,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人,小孩時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麽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幹的,不是我的信徒幹的。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廿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令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敢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嚐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麽糟,不是我的信徒幹的。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雲:“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而翁輕。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五倫與夫禮義廉恥掃蕩得幹幹淨淨,這卻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有人難我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據你這樣說,豈不是應該改為‘惻隱之心人皆無之’嗎?”我說:“這個道理,不能這樣講。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下文忽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請問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說:‘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這是孺子對於井發生了死生存亡的關係,我是立在旁觀地位。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孟子,此心作何狀態?此時發出來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不消說,這刹那間隻有怵惕而無惻隱,隻能顧我之死,不暇顧及孺子之死。非不愛孺子也,事變倉卒,顧不及也。必我心略為安定,始能顧及孺子,惻隱心乃能出現。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為我的念頭,惻隱是為人的念頭。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講仁義,以惻隱為出發點。我講厚黑,以怵惕為出發點。先有怵惕,後有惻隱,孟子的學說是第二義,我的學說才是第一義。”

成都屬某縣,有曾某者,平日講程朱之學,品端學粹,道貌岩岩,人呼為曾大聖人,年已七八十歲,當縣中高小學校校長。我查學到校,問:“老先生近日還看書否?”答:“現在纂集宋儒語錄。”我問:“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何以下文隻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論,其意安在?”他聽了沉吟思索。我問:“見孺子將入於井,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他信口答道:“是惻隱。”我聽了默然不語,他也默然不語。我本然想說;第一念既是惻隱,何以孟子不言“惻隱怵惕”而言“怵惕惻隱”?因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問,隻問道:“宋儒之書,我讀得很少,隻見他們極力發揮惻隱二字未知對於怵惕二字,亦會加以發揮否?”他說:“莫有。”我不便往下再問,就談別的事去了。

《孟子》書上,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是性善說最根本的證據。宋儒的學說,就是從這兩個證據推闡出來的。我對於這兩個證據,根本懷疑,所以每談厚黑學,就把宋儒任意抨擊。但我生平最喜歡懷疑,不但懷疑古今人的說法,並且自己的說法也常常懷疑。我講厚黑學,雖能自圓其說,而孟子的說法,也不能說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孟子所說:孩提知愛和惻隱之心,又從何處生出來呢?我於是又繼續研究下去。

中國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言性無善無惡,揚雄言善惡混,韓昌黎言性有三品。這五種說法,同時並存,竟未能折衷一是。今之政治家,連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於醫生連藥性都未研究清楚。醫生不了解藥性,斷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國?今之舉世紛紛者,實由政治家措施失當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當者,實由對於人性欠了精密的觀察。

中國學者,對於人性欠精密的觀察,西洋學者,觀察人性更欠精密。現在的青年,隻知宋儒所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道理講不通……這都是對於人性欠了研究,才有這類不通的學說。學說既不通,基於這類學說生出來的措施,遂無一可通,世界烏得不大亂?

從前我在報章雜誌上,常見有人說:“中國的禮教,是吃人的東西。”殊不知西洋的學說,更是吃人的東西。阿比西尼亞被墨索裏尼摧殘蹂躪,是受達爾文學說之賜,將來算總帳,還不知要犧牲若幹人的生命。我們要想維持世界和平,非把這類學說一律肅清不可。要肅清這類學說,非把人性徹底研究清楚不可。我們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設施,國際上的舉動,才能適合人類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維持。

我主張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談及。友人說:“近來西洋出了許多心理學的書,你雖不懂外國文,也無妨買些譯本來看。”我說:“你這個話太奇了!我說個笑話你聽:從前有個查學員視察某校,對校長說:‘你這個學校,光線不足。’校長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購買去了。’人人有一個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儀器標本,隨時隨地都可以試驗,朝夕與我往來的人,就是我的試驗品,你叫我看外國人著的心理學書,豈不等於到上海買光線嗎?”聞者無辭可答。

我民國元年著的《厚黑學》,原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發表出來,竟受一般人的歡迎,厚黑學三字,在四川幾乎成一普通名詞。我以為此種說法能受人歡迎,必定於人性上有關係,因繼續研究。到民國九年,我想出一種說法,似乎可以把人性問題解決了,因著《心理與力學》一文,載入《宗吾臆談》內。我這種說法,未必合真理,但為研究學術起見,也不妨提出來討論。

西洋人研究物理學研究得很透徹,得出來的結論,五洲萬國無有異詞,獨於心理學卻未研究透徹,所以得出來的結論,此攻彼訐。這是甚麽道理呢?因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觀,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無我見,故所下判斷最為正確。至於研究心理學,則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覺就參入我見,下的判斷就不公平。並且我是眾人中之一人,古人雲:“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張:研究心理學,應當另辟一個途徑來研究。科學家研究物理學之時,毫無我見,等他研究完畢了,我們才起而言曰:“人為萬物之一,物理與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適用於人事。”據物理的公例,以判斷人事,而人就無遁形了。聲光磁電的公例,五洲萬國無有異詞。人之情感,有類磁電,研究磁電,離不脫力學公例,我們就可以用力學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國九年,我家居一載,專幹這種工作,用力學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學,覺到許多問題都渙然冰釋。因創一公例曰:“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從古人事跡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麵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有了這條公例,不但關於人事上一切學說若網若綱,有條不紊,就是改革經濟政治等等,也有一定的軌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團,就算打破,人性問題就算解決了。但我要聲明:所謂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謂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謂解決者,是我自謂解決,非謂這個問題果然被我解決也。此乃我自述經過,聊備一說而已。

本來心理學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個講厚黑學的,怎能談這門學問?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等於說“水之波動,循力學公例而行”。據科學家眼光看來,水之性質和現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動不過現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談心理,隻談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餘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談。

為甚力學上的公例可應用到心理學上呢?須知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說,根據這種假說,從各方試驗,都覺可通,這假說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辟以來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經經過了若幹萬萬年,對於地球之構成就無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吸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本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他這種說法,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為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光線,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們要解決心理學上的疑團,無妨把愛因斯坦的說法再擴大之,說:“我們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牛頓的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麵,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麵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連結;我將目一閉,能夠記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住了。聽人的話能夠記憶,即是把那人的話拖進來綰住了。由這種方式,把耳濡目染與夫環境所經曆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存。而吾人見雁之過,其影能留在心中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把雁影綰住的原故。所以我們拿佛家的話來推究,也可證明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是相似的。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就像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其無一不從外麵進來。其經過的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夠發明新理,但仍靠外麵收來的智識作基礎。猶之建築房屋,全靠外麵購來的磚瓦木石。假如把心中各種智識的來源考出了,從目進來的,命他仍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的,令他仍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俱從來路退出,我們的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麵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隻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由此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物理與人事相通,故物理學的規律可適用於心理學。

心理的現象,與磁電現象很相像。人有七情,大別之,隻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其現象與磁電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並而成,其元素隻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他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現象。能夠差別同性異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見磁電這個東西,也具有知、情,與我們的心理是一樣的。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他的陰電,他當然把他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他的陽電,他當然也把他推開。這就像小兒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所以我們研究心理學,可當如磁電學研究。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本性圓融,用遍法界。”又說:“非有非無。”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力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