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九章 蘼蕪

槿汐從外頭抱了剛收好的衣裳進來,見我隻是悶悶坐著,也不做聲,隻半坐在床前仔細疊著衣裳,手勢嫻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噓著道:“方才溫大人出去的樣子,真是叫旁人看著也是難過。”

我支頤而坐,靜靜道:“很多人瞧見了麽?”

她輕輕點頭,“溫大人傷心過頭了,丟了魂似的,哪裏知道還要掩飾下臉色,這個時辰又是去晚課的時候,人來人往的。”

我輕輕“嗯”了一聲,複又沉默。屋中昏暗,燭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發酸,我換了盞油燈點上,幽幽一脈,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攤開了經文來,一字一字默默讀著。槿汐聽了一會兒,在旁溫和道:“今日聽娘子讀經,不似前兩日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隻道:“能說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否則見麵終究尷尬,我也不願意。”

槿汐默然,繼而道:“溫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說得急了隻怕太傷他的心,也傷了多年結識的情分,畢竟溫大人對娘子情深一片,咱們都看在眼裏,以後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宮中也要他照應才是;但若說得太軟和了,隻怕他又聽不進勸,要總存了這份心在那裏,總歸對誰也都不好。總之要勸服他,是要大費唇舌的。”

我合上經書,笑一笑:“你說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為了說得讓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絞盡腦汁把多少年的舊事都想起來了。”

槿汐亦笑,“前兩日看娘子呆呆地坐著,浣碧還以為娘子會答允溫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麽會?若是要答允,我從前就不會進宮。盡管時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會改變的。”

槿汐道:“溫大人,確實不是適合娘子的最好人選。因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總是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我仔細回味,也笑了,“一回是進宮前,等我確定了是選秀的人選,他才來對我說叫我不要去選秀,他要來提親;再後來兩回是在宮中,更是不可能;還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淒楚,“我如今的心境,怎會去想這些事?”

槿汐了然,“所以溫大人不如不說,彼此都有見麵說話的餘地。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歡他,當日就不會被送去選秀,早早就會與他有婚約了。”

我舉袖,向她道:“那你那日還說對我溫實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見。”

槿汐溫順地垂下雙眸,微微一笑,“奴婢不過是說實情。隻是娘子與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動自是歸感動,與感情是分毫無關的。娘子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為了感動而勉強自己。”

我問:“浣碧呢?”

“知道午後溫大人要來,和奴婢一樣,尋了個由頭出去了。”

我揚一揚眉,“那丫頭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許以為我會應允溫實初。”

槿汐的笑溫暖而平實,“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會應允溫大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其一,更要緊的是,若為躲避一時艱辛而曲折心氣,就不是槿汐一直認識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對情意的堅持與珍視,是娘子最可貴之處。”

我與她相視而笑,“若說了解我,還是槿汐你。”

話音未落,浣碧已經走了進來,見隻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溫大人走了麽?小姐可怎麽對他說的?”

我與槿汐交會一眼,俱是會心笑了。

幾日後我再去浣衣,聽到的閑言閑語已經大大減少了。這一日趁著中午天氣和暖,獨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邊浣洗。與溫實初把話說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鬆了一口氣。仿佛心上一塊巨石放落了下來。

到溪邊時隻聞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濺的聲音,卻隻有莫言一個人在。

她見我獨自而來,瞟了我兩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錯。”

我不自覺地撫一撫臉頰,笑道:“是麽?我自己倒不怎麽覺得。”

她“嗯”了一聲,雙手甩脫鞋襪,一腳跳進了溪水裏。我驚叫道:“冷不冷?快上來,冷水裏站不得的。”

莫言朗聲大笑道:“怕什麽!這又不犯了寺規的。”說著伸手來拉我,“來來來,你也下來,可涼快著呢!”

我笑得不止,終究力氣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涼津津沁到皮膚上,像是有小魚的嘴輕輕啄著,癢癢地隻覺得鬆弛而暢快。到底還在春日裏,涼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兩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宮裏那太醫好幾日不來了,你倒反而沒了心事。”

我一笑以對,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為了他。”

她頭也不抬,隻利落拋下一句話,“我瞧著你的心事是如何應對他。他不來,你不必應對他,自然沒了心事。”

我聽她這樣快人快語,不由“撲哧”一笑,算是承認了。於是隨手攤開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隻專心致誌搓洗了起來。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獨來獨往,並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所以寺中眾尼也從不敢為難她,更不敢叫她幹什麽粗重的活計。所以莫言隻需看顧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邊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隨手拿過我筐中的衣裳,擱在大石上一擊一擊地舉棒子敲打著。她的手勢極為熟練,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輕不重,也不濺開水花來,像是做慣了活計的主婦。

我也不理會,隻見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綠帶橫亙柔軟搖曳,輕躍著漫過溪邊青草流去了,亦覺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對,她忽然低著頭悶悶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時不能會意,脫口道:“什麽?”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看我一眼,道:“你沒喜歡那太醫,很好。”

我啞然失笑,“如何說這樣的話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間的森冷暴戾,狠狠從唇齒間逼出幾個字來,像是吐出一口讓人惡心的濃痰來,厭棄地唾出去,甩了老遠還擲地有聲,“臭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啊?”了一聲,卻也不敢笑,更不知該如何回應。

莫言直截了當道:“好比那個太醫,他對你可不是什麽尋常來看失寵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曉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時候總是千方百計死皮賴臉地賴著你討你喜歡,一旦得到了,甩開你就像甩開破鞋似的,哪裏還記得對你用過多少心,盡過多少力,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一口氣說完,話說得太急,呼呼地喘著粗氣。

我沉默著,手指劃過清涼的溪水,那種沁涼的意味,透過肌膚直沁入心裏去。我定定望著她,帶著質疑的口氣,“你……”

她拍一拍手,仰頭看著明媚若金的陽光,強烈的光線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聲音是幽微的一線,似一根尖銳的細針,閃爍著逼仄而寒冷的光澤,緩緩逼近:“不怕告訴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點頭,“我曉得,若是自幼出家,不會這樣格格不入,亦不會這樣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揚,大聲道:“不錯。我嫁過人,生過孩子才到了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著溪水出神,偶爾摳一摳石縫裏的苔蘚,那樣幽綠暗沉的顏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魯,然而年輕未嫁人時誰不是好女兒來著,性子溫柔沉靜又靦腆。隻不過嫁人之後心力交瘁不說,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隻怕再好的珍珠樣的女兒家也被生生磨成魚眼珠了。”

其實仔細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難看的。即便歲月的風霜與眼角的戾氣已經無法遮蓋,然而下頜柔美的弧度卻依然有著別樣的風韻。可以想見若時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來也得到過不少男子的愛慕。

“那麽你又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錯了人!我與他本是門當戶對,都是出身普通農家,又是鄰村居住,從小就相識的。沒嫁給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會一手紡紗的手藝,能幫助操持家務,他便歡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後來我年紀大了,又連連生了兩個女兒,臭男人嫌棄我不能為他生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又養不起兩個女兒,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氣不過,又傷心,和他爭吵了兩句,他便要趕我出門,婆婆和小姑不僅不勸,還煽風點火、挑撥離間,又說要替他找一房年輕會生養的新媳婦。我一怒之下就帶著大女兒出來了,連休書也不曾要。一個女人,生不出兒子已經被人笑話嫌棄,又沒有什麽本事,隻能拖著女兒到寺廟裏來求一口飯吃。”

她說完,眼角隱隱有一點淚光。然而語氣卻是平淡而疏離的,連自身的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著痕跡。這樣的平靜,想必亦是傷心到底了。我聽得心驚肉跳,如何能讓一個男人親手溺斃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何其殘忍啊!我心中亦難過,於是好言勸道:“你別傷心……”

莫言使勁一昂頭,迅速抹去眼角淚水,截斷我的話頭,狠狠啐了一口輕蔑道:“呸!臭男人配讓我傷心麽!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我心中傷感,亦有些欣慰。莫言連生兩女被夫家嫌棄,掃地出門。而我卻慶幸我的朧月幸好是女兒之身,才能在宮中安安穩穩生存下去,避過多少人的明槍暗箭。可是若我還在宮中,還是妥妥當當地做我的莞貴嬪安享富貴,隻怕我也會暗自遺憾我的朧月是女兒之身吧。

我暗自壓下心緒,想起一事,問道:“你說你女兒跟著你出來了?”

莫言“嗯”一聲,冷笑道:“你以為甘露寺是什麽好地方,那些尼姑們瞧不起我出身貧寒,能收留我一個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盡辦法安頓了女兒在山下尋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應些。我初來時還好脾氣些,她們平日裏冷嘲熱諷刁難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砸了寺廟裏百來斤重的一個大水缸,從此沒人敢再欺負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撿軟的捏。”她慨歎著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氣了些,由著她們欺負。”

我笑一笑,道:“你還有個成年的女兒可以依靠,反正在寺裏也是赤條條單身一人,沒什麽好怕的。而我呢,我是從宮裏出來的,甘露寺是我最後的容身之所,若離了這裏,我當真也是無路可去了。何況還有浣碧和槿汐兩個,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點一點頭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過是得過且過罷了,若說委屈,又有哪裏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這一群姑子的樣子就知道,平日裏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明爭暗鬥、花樣百出。你以前是宮裏頭的貴人,那裏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牽扯上了男人、牽扯上了富貴和權力,哪一個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殺紅了眼睛一般窮凶極惡,你從前受的委屈也不會少。”

她本是個粗人,說出這樣體貼暖心的話來,我當真是有些感動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誰又會對我來說這樣的話。

我眼圈微微一紅,終究是要強,不願意被她看出來,隻低頭揉搓著衣裳,輕聲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輕輕“哼”了一聲道:“有什麽不清楚的,放眼去看這世間,享福安樂的總是男人。女人哪,無論是窮人家的還是富貴人家的,還不是一樣受苦。”她歎息道:“就如你我一樣,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極處走投無路,誰肯拋家別子半路出家。”

這話如重重一記擊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裏如何震動,我亦隻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見我隻是怔怔的,曉得我心裏不好過,笑道:“我說件笑話兒給你聽。”

我勉強提神,笑笑道:“什麽?”

她神秘一笑,複又坦然道:“我從前那個臭男人上月又來找我了。”

我“啊?”了一聲,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現下也不在這裏了。”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個女兒,而且臭男人對我說,他新娶的老婆年輕是年輕,樣貌卻不能和我年輕時比。而且手爪子又笨,從前我織布,一天就能織兩匹,而且織得又密又好。那女人兩天織不成一匹,還常常斷了線頭錯了針,把臭男人氣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說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厲的光澤,“我隻告訴他一句話,把我死了的小女兒的命還回來。隻要她活過來,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沒話說,隻得訕訕走了。”她的語調變得溫柔而悲戚,“你不曉得我的小女兒,她有多可愛,我愛得不得了。隻可惜她在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靜的,有風聲穿越而過,嗚咽如訴,和著莫言的傷心,格外叫人覺得悲傷。

莫言狠狠拭去淚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讓他享齊人之福,我才不給他做老媽子呢。我幹幹淨淨一個人,帶著我女兒,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兒,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記得從前翻閱《詩經》,見到過這樣一篇: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合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見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來皆是,並沒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蕪女堅韌勇毅得多了。

我緊緊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沒事了,終究已經過去了。”

莫言淒然一笑,“你曉得我為什麽肯跟你說這些話?”

我搖頭微笑,“大抵是因為你覺得我口風嚴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為我看的出來,你心裏頭的苦並不比我少。”

我靜靜含笑,風從濕潤的手上吹過,仿佛有淚痕幹後的緊澀感覺。然而,我能說什麽呢。我終究,也隻能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