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弦斷無人聽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調養。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體漸漸好轉了起來,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來好好走走了。我開始日日麵壁誦經、操持勞作。稍稍得閑的時候,就不分晝夜地埋首仔細抄寫佛經。隻希望佛經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緩解我依舊時時發作的心病。這樣麻木其間,抄錄完《金剛經》,又抄錄《嚴棱經》,待到把每本經書都抄錄了三遍時,再舉目凝視自己,果然眼神中清淨去不少雜念,卻也空洞若無物了。

我一筆一筆認真抄錄著佛經,濃稠的烏黑墨汁,仿佛我濃稠的不甘與冤屈,悉數寫進佛法無邊的真言裏,來平息我的戾氣與灰心。

太後為我的苦心,也算是盡了。

要我一定親手抄錄佛經,每月讓芳若來取,為的就是確保我活著,這樣月複一月平安地活著,我的四肢手足完好無損,身體康健,無病無災。

芳若每月的到來,並沒有過多減輕我的辛苦勞作。隻是在她來的那一日,我會被靜白允許休息一日。

浣碧問我:“小姐辛苦勞作,為何不告訴芳若姑姑,請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訴住持也好。”

我低頭仔細為衣裳上漿,隻淡淡道:“我若告訴住持,住持必然會為我向靜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歸於靜白管,若是她口頭答應背後又暗算,我連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靜也沒有了。而告訴芳若,芳若回去必定會轉述於太後,太後雖然是皇後的姑母,然而對我和朧月的照拂也算盡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費心。而且宮中人多口雜,若是傳到皇後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說出口的我都說出口了。然而另一層意思,我卻不能說出口。我甫出宮,那些沒能置我於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輕易甘心放手,隻怕我身邊知道或不知道處都有無數雙來自宮裏的眼睛盯著。太後巴巴兒地要芳若來要我每月抄錄佛經帶回去,亦是這層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靜白不忿我的出身與經曆,百般刁難要我辛苦。那麽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見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殘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們心裏就會多安穩一分,對我的朧月也會放鬆一分。世事環環相扣,我身為人母,能為朧月所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而每每芳若來,我隻問兩句,“眉莊好麽?朧月好麽?”

芳若不便多說,偶爾答兩句,也是簡單的話,從不細細說來。我知道她有她的難處,也不為難她,隻是見了她,還是隻問這兩句話。

問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關心的,永遠隻是這兩位麽?”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著笑意,“太後囑咐我每月來探娘子,對娘子也很是關心,難道娘子也不問問太後近況如何麽?”

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宮中依托太後的愛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麽太後必然安泰無恙,所以不必問。而且姑姑每每來時眉間都未有憂色,亦可知太後一切都好。”

芳若頷首道:“娘子的聰穎,分毫不弱於往日。”她微笑,“那麽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養育照顧,娘子也不問候敬妃娘娘麽?”

窗外大雪紛飛,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觀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終身有靠,必然會愛如性命。況且我問候她,不是更讓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於險地麽?”我緩緩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聰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總說帝姬十分聰明可愛,那麽想來敬妃娘娘也過得舒坦安穩,才能這樣好好撫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麽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麽?”

我的眉毛驟然一蹙,很快覺得,為玄淩蹙眉,亦是不值得的。於是鬆緩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語氣之中,森冷而凜冽,“若有國喪,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來告訴。”

我是在咒他死啊!這樣冷毒的話語出自我的口中,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對他的怨恨,竟是這樣深麽?

果然槿汐嚇得忙忙來捂我的嘴,“娘子糊塗了麽?”

芳若凝視我片刻,緩緩搖頭,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勸一句,您這樣怨恨在心不能釋懷,其實是自己難過啊。”

我別轉身,隻作充耳不聞,凝神看向窗外,雙目冷滯,幾乎想看穿外間湧動的風究竟是如何湧動。

芳若徐徐的語句還是貫入我的雙耳,“十月間選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頗多,共選了宮嬪十八人,是皇上當政以來中選人數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與槿汐互看了一眼,終究還是說了出來,“此番入選的小主們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顯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們的年紀都小,未有一位超過十五歲者。”

十五,我進宮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歲呢,如花朵一般嬌嫩柔軟的年紀。如今,我亦有二十了,與這樣年輕的宮嬪們相比,我的容顏和年紀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與她們的青春健康,明麗姿色相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新年過去,玄淩也已經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豔福總是這樣好,永遠能享受著無盡的別人的青春。

而皇後長玄淩兩歲,麵對這樣年輕鮮嫩的女子們,即便娥眉聳參天,豐頰滿光華,也有些力不從心了吧。

而芳若的聲音仿若在說一件極尋常不要緊的事,道:“是皇後呢,皇後力主皇上多選年輕的女子進入宮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舊娓娓道:“皇後言及如今在宮中的妃嬪年齡漸長,不若選些年輕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於為皇家誕育皇嗣。”

我稍稍吃驚,然後很快亦明白了皇後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間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涼意。

越是年輕越是養在閨中的女孩子,越是沒有機心啊。縱然得盡君王的寵愛與憐惜,又如何能與一個久居深宮的掌權婦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終究也隻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獸之鬥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沒有千金門第養育出來的那種氣度和見識,也就會更少有身登顯貴位份的機會。至於皇嗣,能不能生下來還是個未知之數。

而低微門楣出來的如安陵容這樣謹小慎微又心計深藏的女子,皇後也斷斷不容許再出現第二個了吧。

所以年輕而門楣普通的女子入宮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淩,隻要美麗,隻要嬌豔,隻要溫柔的女子,他都是不會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話正好驗證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歡今次入宮的小主們,雖然位份還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終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誰,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隻是這些小主們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歡,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於衣香鬢影的溫柔鄉中左擁右抱,享受新鮮女子的溫柔和嫵媚。而我呢,畫堂深鎖垂楊院,雨打梨花深閉門,獨自裹在緇衣梵音中,消受我該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幹。

雪花紛紛飛散,恍若暮春時節,獨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見雪白的柳絮靜靜飛過,東風卷得均勻,點點絨白,如亂花穿庭,似下著一場輕軟的茫茫大雪。卻是這樣暖和的時節,春衫透薄,偶爾抬眼,如卷起半簾香霧,人也慵懶隨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飛絮漫天,卻是這樣清寒,似韶華白頭,叫人滿心淒涼。低緩的言語在我口中緩緩而出,“隻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餘的人與事,又與我有什麽相幹呢。”我把一月來所抄寫的佛經都交與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難行,恐耽誤了回宮的時間,姑姑請回吧。”

芳若絲毫不以為忤,隻寧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訓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時去上京舊都散心思過,無詔不得回京,如今還常來向太後請安的,除了宮中貴嬪以上的嬪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隻有平陽王了。太後也是常常閑著發悶,隻能奴婢多多侍奉在側了。”

我心頭一驚,旋即道:“清河王離京了?”

她對我的反應微微覺得詫異,溫和道:“娘子不知道麽?正是為了清河王為甄家之事上書啊。清河王本不理會政事,汝南王一事雖然居功不小,卻也隨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從不多言語一句。如今為甄家之事上書,大概也是因為平定汝南王之時與娘子的兄長甄珩頗為相知的緣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須有’的由頭多啊!”

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銳利刀鋒劃過皮膚,起先並不覺得痛,眼見著傷口張開,翻出雪白淺紅的皮肉來,眼見鮮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來。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為我家的緣故牽連到紛擾的他最不願沾染的政事中來,還被逐至上京,這原本是與他不相幹的啊。

我的淚還未落下來,對玄淩的怨恨,終究是更深了一層。連芳若也明白的“莫須有”的道理,連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還這樣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輕聲道:“汝南王一事已成為皇上心頭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會不敏感不動氣。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錯已鑄成,一時也動不得勸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邊的人,隻會一味坐實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場上的大人們是最擅長不過的。”芳若歎息,“即便甄家能夠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隻能沉沒在甘露寺中,再無回宮的機緣了。”

我的厭倦和煩膩翻湧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轎請我回去,我也情願在此了此餘生。”

我的話語堅決如斷刃叮當落地,一刀兩斷。芳若無語,默默片刻,隻得告辭了。

我見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輕聲呢喃:“長相思。”

浣碧一時沒有聽清,問:“什麽?”

我輕輕道:“‘長相思’在哪裏?”

我許久沒有彈琴了。哪怕隻把“長相思”抱出了宮闈禁地,也許久沒有心思撥弄琴弦了。這樣驟然突兀地問起,浣碧有一絲喜色,忙捧了出來,道:“還在呢。隻是沾染了少許塵埃,好好擦淨就是了。”

我取過軟布,手勢溫柔地擦拭。熟悉的“長相思”,曾經在宮闈紅牆琉璃之中陪伴了我無數或歡樂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長相思”,曾經化解了我多少難言的心緒。

這些日子來,我並非真的不想再彈“長相思”,也不是因為平日的辛勞而遺忘了它。我隻是,我隻是不敢,不敢在長相思的縷縷琴弦上想起曾經高歌弦樂中鐫刻著的舊日時光,那些記錄著我宮中時光的點滴往事。我日日誦讀經文真言才獲得的暫時的平靜和麻木築起的高牆,如何經得起往事如潮的衝擊和澎湃,這樣輕易地摧毀高牆低窪,將我淹沒。那些往事,我是多麽不願意再去觸碰。

然而方才芳若說起玄清的那一瞬間,他為我的家族所盡的一切心意。來甘露寺的日子裏,除了對父兄的牽念,對玄淩的怨恨和極力遺忘,我幾乎不曾想起任何一個男子。

芳若的話,讓我想起紫奧城的宮闈深院裏,深宮梨花如雪的長廊轉角,月盈如鉤的日子裏,有個人曾經所能給我的溫暖慰藉。

手指漫無目的的撥動琴弦,低眉信手之間,有如珠的音律盤旋滴落,曲調卻也是空洞的,仿佛一聲漫長的歎息,尾音長長。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間被模糊掉,變得茫然而荒蕪,門外一樹蒼鬆遒勁,負雪昂然獨立,然而蒼翠之色,是冰雪也掩蓋不住的。

上京遠在北地,遙遙離開京都六七百裏,乃是大周的舊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個恍惚,仿佛那一樹蒼鬆是他煢煢孑立的身影,手持“長相守”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著與我閑談幾句。

然而,我的琴聲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頭了。我的人生,哪怕前無去路,也隻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貴親王,娶得如花美眷,隱匿於銷金繁華之地;我自在青燈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經文,孤獨終老。

心事如潮水洶湧奔騰,手勢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錚”的一聲崩裂,琴聲嘶啞地戛然而止。我環顧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個蒼茫的笑意,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連弦斷也無人聽的。

“長相思”弦斷,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緩緩伏倒在琴上,頹然閉上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