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孟采薇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景下撞見裴少嵇,而顧以菡又何嚐料到會被母親撞見?

她正要說話的工夫兒,裴少嵇輕輕抬手,示意她看不遠處的回廊。顧以菡微微偏首,霎然就變了臉色——母親不該在前麵應酬客人麽?怎麽倒和孟采薇來了此地?

裴少嵇遠遠地瞧著孟采薇,她遇見自己,顯然也是有點意外的,小臉有點迷茫,但還是轉過身,認真去與顧夫人周旋來。裴少嵇對她放心,並不多看,隻是淡睨了一眼顧以菡,歎了口氣,“小菡,今非昔比,你身份不同往日,不論是我還是嬸母,對你的看顧都是希望你能坐穩你的大皇子妃,成長為一個好姑娘,而不是再如同幼年一般,一味使小性兒,隻為著自己喜好而活了。你何等聰慧,怎麽可能分不清什麽是私欲,什麽是公心?”

顧以菡委屈的不得了,眼見母親和孟采薇越走越近,她本想趁嫁人前,把心裏話索性告訴裴少嵇,就算不得玉成,也總要叫他知道自己的一份心……可曾想到,裴少嵇非但不領情,反而將她教訓了一通!

道理,不是不懂。

隻是心有不甘。

“少嵇哥哥,我知道你為我好,你說的話我也都明白,可是……你真的對我沒有一點動心嗎?難道你沒有喜歡的人嗎?”

裴少嵇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菡,如果我說我有喜歡的人,那人卻不是你,你豈不是更要憤懣?如果我說我對你動心來,此情此景,不又正是拉你入泥淖,害你萬劫不複嗎?”

顧以菡拚命搖頭,“少嵇哥哥,我不要你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你不叫我安心,我怎麽能嫁給大殿下呢?”

他沒有正麵回答她的話,臉上也秉持著不急不躁的從容,“好吧,那我便告訴你,除了母親,這世上我再也沒有放在心裏的人了……我大概不會喜歡什麽旁人了。”

裴少嵇一語雙關,卻不言明這個母親是哪一個母親,偏偏,他神情嚴肅,語氣鄭重,母親那兩個字生生念得深情款款,又負載著說不出的尊崇意味。顧以菡全當他說的是自己生母。

是了,孟采薇與她不過一般年歲,又是那等孟浪之人!虧她也敢肖想少嵇哥哥,真是可笑!

顧以菡略有幾分熨帖,裴少嵇的身世經曆,她再清楚不過,冷血寡性的人,恐怕將自己視作妹妹一般對待,已經是一種殊遇了。得到安撫,顧以菡低著頭,柔聲道:“少嵇哥哥,我明白了,以後你要多保重,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直言。”

裴少嵇頷首,“你安心嫁給皇長子罷,我與他謀麵數次,知道他堪為你的良人。”

顧以菡乖巧答應,兩人未再多言。

轉瞬,顧夫人與孟采薇相攜而至。

因有顧以菡在場,孟采薇難得的克製,眼神都沒有往裴少嵇的臉上瞄。

“見過母親,見過伯母。”

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也從裴少嵇口中出來,“見過母親,見過嬸母。”

一樣的口吻,一樣的輩分,饒是知道裴少嵇對顧以菡無意,有點醋意的目光還是從裴少嵇的臉上遲緩滑過。裴少嵇眼眸微微抬起了一點,堪堪碰上孟采薇這一瞥。

小心眼被人家撞個正著,孟采薇臉上發熱。

裴少嵇透出極微妙的一點笑意,那笑意很快便融沒在深邃的眼底,無影無蹤。

還是那樣恭謹持禮,甚至還帶點恰到好處的疏離感。

顧夫人沒有瞧出裴少嵇與孟采薇之間的貓膩,卻是將女兒與他之間的曖昧瞧了個明白。這般行禮稱呼,倒當真跟一對小夫妻似的。若非裴少嵇當年任性離京,若非又有了皇長子這樣的選擇……終究是個不錯的郎君。顧夫人也算是看著裴少嵇長大,這一點包容之心,慢慢就升騰出來。但是,回過頭來看自己的女兒,嬌嬌盈盈的餘光不住地往裴少嵇身上轉,這樣不識好歹不知輕重!入了宮,那就是全家人的禍害了!

“菡娘,你在此處做什麽!”顧夫人聲辭嚴厲,唬得顧以菡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乖乖低頭。

孟采薇不樂意沾跟顧以菡有關的事情,這會子哪怕旁觀她受罰挨罵都懶得,開口勸了句,“姐姐的壽辰,可不興動氣,我還有事要與姐姐說呢,且叫菡娘自己玩罷。”

裴少嵇怎會不知孟采薇要做什麽,跟著幫腔,“嬸母別誤會,是我湊巧碰上小菡,在此處敘舊一二……嬸母叫她回吧,我也要和您商量一二事。”

明明是偏幫的姿態,理由卻並非為了回護顧以菡。

裴少嵇把這尺度拿捏得剛好,任誰都挑不出錯,又任誰都得給他這個麵子。

顧夫人要聽他的事,顧以菡要領他的情。兩廂各退一步,顧夫人一手挽著孟采薇,一麵招呼裴少嵇來攙她,“那走吧,我們到前麵亭子裏說。”

單把顧以菡留在原地,雖然是寬恕,也駁了麵子。

孟采薇隻歎這深宅大院人人都有手段,個個都精明,她與裴少嵇的事,究竟能瞞多久,又能走多久呢?-

“母親,你先與嬸母說吧。”

四角亭內,裴少嵇遞給了孟采薇一個暗示的眼神,孟采薇得到授意,娓娓道:“顧夫人,事情是這樣的……您惦記我終身,我感激不盡,令弟也是樣樣上品的人,我決非挑不上眼。隻是,我不打算再改嫁了。”

顧夫人不滿地簇起眉峰,她是真的為弟弟相中了孟采薇,“你這是說什麽話,你才十七!跟菡娘一樣的年歲!豈能就這樣荒蕪了!”

孟采薇也不管她的急切究竟是為了什麽,隻是麵上坦然,“您的好心,皇後娘娘的好心,我都明白。實在是……初嫁到侯府那樣心驚膽寒的日子,我過怕了。妾侍我應付不來,夫主我侍候不來,上麵有人壓著,底下又有人虎視眈眈瞧著,不怕叫少嵇聽見,我真是厭膩極了這裴家,自己死了都好,也布願再熬一日一夜了。”

她說到一半就低下頭去,仿佛在回憶什麽噩夢一樣。

顧夫人是聰慧人,聽孟采薇三言兩語,便能窺透昔日風雨。但她雖明白,卻不置可否,“采薇啊,哪個女人不得過這樣的關?莫說是你,在定國公府上,我也是上有夫主下有如雲妾婢,這日子難道還過不好了嗎?”

孟采薇腆著臉笑,裴少嵇當初指使她打苦情牌,果不其然,不夠奏效。看顧夫人的性子便知道,她咬著牙逼自己的女兒舍棄喜歡的人,去嫁皇室,這就是一個沒有婦人之仁的女人。若是魯昌侯夫人,這招恐怕管用,她雖然勇烈直率,但是外剛內柔,真性情,也真俠義。一個人一旦有了俠骨,那也就有了柔腸。看不得世間悲苦不如意,也自然而然會同情別人。但顧夫人不同,她是外柔內剛,隻會怪你不爭。

發覺自己拿對了七寸,孟采薇的自信漸漸上來了。與裴少嵇不同,她的法子,那是與顧夫人論率性。

“姐姐既高看我三分,眼下,我便與姐姐說句實在話吧……那樣的日子,熬過來了,便不是不能再來一次,一樣的藥,頭一回喝苦,喝一輩子就不覺得了。可,這藥我明明不喝也能治好病,又何必再去曲線救國?”

用了個新鮮詞匯,顧夫人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曲線救國?”

孟采薇點頭,“是啊,曲線救國,我改嫁謀什麽?地位?聲名?還是自在?這些東西,做惠安侯府的太夫人便足以成全我了,再嫁人,不過是謀一模一樣的東西罷了,還要重新承擔風險。”

她用詞用得很奇怪,但顧夫人卻又堪堪領會了……這妮子說得不無道理,這是侯府啊,在京城當然不能說是首屈一指,但也已是王朝的上層了。

“那子嗣呢?”顧夫人餘光瞥了眼站在不遠處,抱臂而立的裴少嵇身上。他聽得見她們的對話,卻不插嘴,仿佛根本不關心這兩人在說什麽。

就是這樣疏朗的性情,也是因為他運籌帷幄,眼下無懼。

“采薇啊,女人終究要有自己的孩子啊,珍娘到底不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孟采薇輕笑,“不是有少嵇嗎?有他在,足夠了。”

顧夫人微微變容,“你們……”

“姐姐別誤會,我是說,有少嵇為我養老送終就夠了。”她從容,鎮靜,故意引出顧夫人的懷疑,再親自化解,“少嵇,還是你來與你嬸母解釋吧。”

裴少嵇這才走近,先是一禮,繼而方道:“嬸母,我已決定要回軍中了。”

顧夫人不懂,“這和采薇有什麽關係?”

“我這次回去,是打算一直在軍隊裏往上爬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惠安侯府也曆經三代了,和叔父一樣,我希望它能更上一層樓。”雄心,抱負,男兒的血性,“既然要回邊疆領軍,顥京裏不給皇上留親眷不行。我府上人丁雖多,夠分量的卻沒有。需得留母親坐鎮,才能讓皇上容得我坐到高位。”

裴少嵇這話不假,戍邊重將,焉能不留妻兒在皇帝身邊,以證忠心?裴少嵇無妻無子,除了這個小繼母,再沒什麽親緣了。若孟采薇再改嫁,非等到再兩年,裴少嵇娶妻,才能謀得晉身之機。

可是,一晃兩年,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怎麽等得起?

顧夫人明白了,理解了,前後串聯在一起,就知道裴少嵇與孟采薇這是打的什麽主意了。一個提供榮華富貴,一個提供前程似錦,互助互利,結盟、聯姻,目的結果可都是同一個。

“你們真是……”顧夫人慨然,“劍走偏鋒。”

裴少嵇不言,顧采薇含笑,“還請姐姐見諒了,我不是個貪性兒人,隻想抓著手裏已經有的,不願再冒險了。”

這話說得實在違心,違心到琵琶袖裏的小手都握成了兩個死緊死緊的拳頭。

裴少嵇用餘光打量著她,欣喜,也不知有多心疼。他心底知曉,她邁出了這一步,實際上恰恰是放棄手裏所有的籌碼,去下最大的賭注,冒最大的風險。

都是為了他,為了和他在一起。

可他們,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後生。

“嬸母,少嵇還有一事相求。”裴少嵇淡淡開口,“我想替母親向皇上求一個封號,還請您玉成。”

外命婦中,顧夫人委實算得上最能在皇後麵前說得上話的人了。

裴少嵇與孟采薇對視了一眼,片刻後,沉穩道:“我想為母親請封忠貞二字。”

冠上了忠,則不會叛君叛國,冠上了貞,則要永遠頂著裴孟氏的身份。

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更是最無形的枷鎖。

裴少嵇說出這句話,便察覺一陣剜心之痛。

仿佛回到了下定這個決心的晚上,她立在秋風裏,身形單薄,說話卻是無畏,“沒關係啊,反正我也不會再嫁旁人,多一個封號就多一個封號吧!咱們做得決了,人家才信你,信你無情無義,拿我做抵注,一點私情顧忌都沒有。”

她一邊說還一邊笑,沒心沒肺的樣子,“冠個封號還蠻好聽呢,比叫太夫人強多了。”

“別任性。”裴少嵇不滿,他本沒想把後路切這麽死,“我還有別的主意,照樣可以周全。”

孟采薇正色,不再嬉鬧,“周全,但卻麻煩,不夠一勞永逸。我今日對你父親承了貞這個字,還敢有人再與我說改嫁的事嗎?就這麽辦吧,我不怕。”

他不忍,“這樣不給你自己留退路,不好。”

孟采薇卻是坦然,“我不需要這條退路了,少嵇,我若是想退卻,就不會邁出這一步,既然決定了,便不會再後悔動搖。”

她孤注一擲,破釜沉舟。

月色下,少女歪首,笑得灑脫,“好啦,不要擔心,裴少嵇,你就是我的退路。”

他略一怔,心底卻是猛地怦然,一把攬過那個嬌軟的身子,抵在紅漆抱柱上,狠狠地吻了下去,唇齒交纏,探盡深幽,他不許她掙脫,倒竭力讓她沉迷。

“動靜小點……”她嘀咕,卻放棄了掙紮。

攀上他的頸,將他拉近。

曾經距離那麽遠,如今要將所有的失去都補回來才可以。

下定決心了。

喜歡,就是喜歡。

不再猶豫。

誰知,膠著分離的須臾,裴少嵇忽然按住她的背,輕聲開口:“可我,還是會去安西。”

“料到了,早料到了。”不耐煩地推開他,“我等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