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混賬!”裴少嵇適才一言而出,孟采薇便勃然大怒,“你父親孝期還未過,你魔怔了不成?”
她臉漲得通紅,不知究竟是因為氣憤還是覺得恥辱。
看也不看裴少嵇,孟采薇恨恨捶了下輪椅的扶手,“子衝?子衝呢!”
她提高了嗓音,躲在門後的子衝貓著腰鑽進來,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太夫人。”
“送侯爺去祠堂裏頭!給我跪著好好醒醒酒!你看看他這是什麽德行……還有沒有點侯府的體麵了!”
孟采薇劈頭蓋臉一頓斥罵,直吼得子衝一個勁縮脖子,而此刻,她轉首再看裴少嵇時,那張醺醺然而泛起紅潮的臉上,竟有著一雙極清透的目光。
他凝視著她,眼神裏融著一點不可捉摸的溫柔。
像是在安撫她,又像是在表露什麽暗示。
孟采薇不由一怔,但等回神的時候,子衝已經戰戰兢兢地拖住裴少嵇,將他往外拖去了。
“太夫人……”撞見這一幕,蘭汀臉上的神情別提多尷尬了,“時辰不早,奴婢還是先告退了。”
孟采薇亦是訕訕的模樣,“真是叫你見笑了,少嵇平素自持,這樣的事……也是頭一次。”
蘭汀並不接茬,隻是垂首立著,也未曾表露態度。
孟采薇遲疑了一刻,突然有些拿不準裴少嵇適才的表現,究竟是因為什麽了。若是真醉了,做事不合常理,倒也並非不能理解。可是最後那個眼神……明明就是萬分清醒的模樣!
他這是在打什麽主意!
焦急的情緒再次浮上心頭,孟采薇蹙眉,勉強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蘭汀啊,你先下去吧。”
蘭汀福身,低首退了出去。
瞧著她回了自己的廂房,孟采薇這才命人把夏眉喊了過來,“侯爺今天是怎麽回事?他知會你了嗎?”
夏眉一臉茫然,“您在說什麽?奴婢怎麽不大懂?”
孟采薇見狀一愣,怎麽女主角也不知情?
須臾的停頓,她搖了搖頭,“那沒事了,你立時喊秋黛過來,我有事要吩咐她。”
夏眉沒敢多問,規矩地稱是告退,片刻,就換了秋黛進來。
孟采薇臉色嚴肅得很,“你現在去祠堂,看看侯爺在不在那裏,若是在,你就讓侯爺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來我這裏解釋,若是不在,你去把子衝找來,就說我有事要問他。”
夏眉清楚兩人之間的貓膩,這等事,孟采薇斷然不敢再吩咐她去做了。身邊信得過又能指派的人,唯有秋黛,孟采薇喟然輕歎,目送著秋黛出了屋子。
夜色已深。
蕭瑟的秋風卷起地上片片枯落的黃葉,烏雲低垂,本就晦暗的夜空,顯得愈發陰沉。
孟采薇忽然有些擔心,裴少嵇若真聽她的話去了祠堂,這會子……該覺得冷了吧?
秋黛去了好一陣子才回來,孟采薇張望著,但見秋黛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子衝。
懸著的心放下,孟采薇長舒一口氣,等秋黛與子衝一前一後邁進屋子,她才道:“侯爺已經回去了吧?回去了就好。”
誰知,子衝搖一搖頭,“太夫人,侯爺還在祠堂裏,是他吩咐子衝跟著秋黛姑娘一起來給太夫人回話的。”
孟采薇眉峰蹙起,“怎麽了?他又要鬧什麽幺蛾子!”
“回太夫人,侯爺說他要在祠堂跪一夜,不必太夫人留情麵。還有……侯爺說太夫人勢必要過問他在外的行程,因此叫子衝過來代為答話。”
孟采薇麵色微微有些僵,裴少嵇有時候實在太擅長揣摩人的心思,他所料無誤,她確實很想知道,裴少嵇今日究竟是怎麽了。
沉吟片刻,她索性不擺姿態,直接問道:“那你說吧,你們侯爺今兒都去哪了。”
“侯爺去尋了佟公子,是以一起飲了酒。”
子衝一頓,抬頭看了眼孟采薇,眼見孟采薇將要開口,子衝搶前道:“侯爺說,這個時候,太夫人勢必會問,佟公子知禮,為何會在這時拉著侯爺喝酒,侯爺的回答是,佟公子不日要離京北上,此為踐行。”
孟采薇一愣,裴少嵇……他要不要猜這麽準。舔舔唇尖,孟采薇又要開口,結果,子衝再一次打斷,“侯爺還說了,太夫人肯定會關心佟公子緣何離開顥京,侯爺的回答是,西北戰事已興,佟公子離京是今夜悄悄走的,未曾告知魯昌侯夫人,因此還請太夫人代為遮掩幾日。”
子衝一口氣說到這裏,這才再次昂首,“太夫人,侯爺說,他知道您在想什麽,所以請太夫人一切安心,他都會處理好的。時辰不早,請太夫人早些安置,不必掛心他。”
……這人真是……
孟采薇忍不住苦笑,她一開始還納悶,子衝今日的表現欲怎麽這麽強,還是替裴少嵇表現。等聽完最後一句,她方恍然大悟。
這恐怕是裴少嵇特地囑咐子衝這樣講的,為的就是委婉地告訴她,她的所思所想,盡在他的掌握之中。而今日的事情,也確實是他刻意謀劃。
他做得貼心,隻是為了讓她安心。
“我明白了。”孟采薇纖睫低垂,遮住了雙眼,以藏起自己的情緒,“既如此,你一會去叫人燒點熱的薑湯給侯爺送去,夜裏更深露重,叫他仔細不要受寒,再回去取一件氅子,給侯爺披著點。”
子衝俯身稱是。
“那你去吧。”
孟采薇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揮手讓子衝退了下去,片刻,又咬咬牙,逼著自己狠下心,“秋黛,你去打水來,我也要歇下了。”
不去做無謂的擔心,更不再付諸不應存在的感情。
孟采薇發泄似的將發髻上的簪釵統統卸下,寥寥洗漱了一番,便躺著歇下了。
卻不想,一夜輾轉難眠。
她躺在床上,整個人根本沒有睡意,仰麵平躺著,眼睛甚至都舍不得合起來,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床帳,盯著黑暗中的虛無。
不過是片刻,連隔間外,值夜的秋黛都發出了平穩的呼吸聲,孟采薇仍然未得好眠,她翻了兩次身,最終還是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
腦海裏有一個聲音越來越響,去看看他,就任性這一次,去看看他。
秋夜這麽冷,祠堂又陰森,他當真要一個人熬過來嗎?
是跪著,還是坐著,醒了還是睡了,餓麽,困麽,子衝雖是下人,卻畢竟是個男人,他顧得到那麽多麽?
就算不是關心他,也可以過去問問,他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明日天亮,她起床了,蘭汀自然也起床了,想要再與裴少嵇獨處著問清原委,那更是難上加難。
去吧,去找他吧。
這聲音在腦海裏越來越響,等孟采薇意識清明時,她發現自己已經披了件鬥篷,扶著床,單腿站了起來。
目光在自己屈著的小腿和不遠處的輪椅間徘徊,叫不叫醒秋黛,委實是個難題。
她過去的事,知道的人當然越少越好,可沒有人推輪椅,她又怎麽能過去呢?
人衝動起來好像能給自己找到千萬個不理智的辦法。
孟采薇大著膽子用受傷的腳尖點了點地,沒有疼痛,甚至沒有什麽不該有的知覺。
緊接著,她嚐試著走了幾步,腿大概是痊愈了,除了總覺得有些不適應,仿佛並沒有半點不正常的地方。
出於謹慎,孟采薇還是跛著腳,盡量把身體的重心放在另外一條完好無損的腿上。
所有可能阻礙她的因素統統消失,孟采薇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邁出了屋子。
夜色極深,沒有燈籠,她幾乎什麽都看不到,好在有回廊,沿著廊子一路走下去,也就是門了。
守門的婢子打著瞌睡,孟采薇推醒她,囔著聲道:“我是秋黛,太夫人叫我去尋一趟子衝。”
鬥篷的風帽遮住了臉,困得迷迷糊糊的婢子不疑有他,解了鑰匙打開角門,就放孟采薇出去了。
她穿廊而行,借著朦朧的月光,一路往祠堂摸索去了。
每走一步,心跳的速度就要加快一點。
直到她真的進了祠堂,看到那黑暗世界中唯一閃著光亮的那間房,孟采薇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裏躍出來了。
裴少嵇就跪在當中,他真的在跪著,腰杆挺得筆直,跪得一絲不苟。
而孟采薇站在原地,隻是這樣看著他,沒敢再往前走。
怎麽辦……她已經開始後悔了,後悔不顧一切來這裏,後悔見到他,後悔把自己偽裝得平靜無波的心湖自己打亂,後悔……
“孟采薇?!”
不知怎的,裴少嵇忽然就回了頭,他低沉而驚訝的一聲輕喊,像是一支箭,把孟采薇死死地釘住,逃不掉,掙不脫,是劫難般的魔咒,叫她注定要曆經這一場洗禮。
裴少嵇猝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大步朝孟采薇走來,“你怎麽來了?你一個人?你……你怎麽走的?!”
“我……”
“別說話!”裴少嵇打斷她,不由分說地將人打橫抱起,大踏步進了祠堂。
祠堂後麵有一間小小的靜室,裴少嵇踢開門,直接把孟采薇放在了床上。
“還說我魔怔了!我看你才是魔怔了!這麽遠的路,你自己走來的不成?把手給我!”裴少嵇蠻橫地握住她的腕子,將躲在琵琶袖裏的柔荑拽了出來,包在掌心裏試了試溫度,“怎麽這麽冷?!”
他直接解了身上披著的一件玄色氅子,抖開裹在了孟采薇身上,緊跟著,他屈膝蹲下,又去攥孟采薇受傷的那條腿,作勢要脫她鞋子。
孟采薇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縮回腳,警惕地盯著他,“你幹嘛!”
裴少嵇惡狠狠地瞪回去,“你說我幹嘛!看看你的傷有沒有事!”
“我不要你看!”
“你就當我是行孝了!”裴少嵇手上強添力道,掐在孟采薇纖細的腳腕上。少女掙紮不開,隻能任由裴少嵇這樣掌控著,脫了她的軟鞋,又掀起褲腳,溫熱的手掌貼在她冰涼的肌膚上,摸索著掐住她的骨節,上下按了一通。“幸好沒事!要是留了病根,我看你下半輩子怎麽辦!”
裴少嵇凶神惡煞,唬得孟采薇身子一縮,反倒不敢說話了。
隻是,男人的手始終沒有從她的小腿上離開,一片凝脂被他略有幾分粗礪的手掌摩挲著,裴少嵇抬起頭,醞釀許久似的,終是柔和下語氣,“你這是擔心我,還是逼我來擔心你呢?”
孟采薇瞪眼,“我哪有擔心你!我隻是想來問問你究竟怎麽打算的!”
裴少嵇望著她,仿佛是已經習慣,又仿佛故意順著她,“好,你不是擔心我。”
他頓了頓,低下頭,“孟采薇,可是我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