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好像就是這樣,你想得到什麽,就非要舍棄些什麽作為交換。可惜卻沒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說法。事實上,每一次“想得到”都無異於是一場賭博。輸多贏少,運氣天定,押定離手,願賭服輸。

曾經門庭若市的唐家堡,在唐堡主失手殺人又突然死亡事件發生後,一轉眼門可羅雀。

江白芷按照唐堡主之前的說法,接手了唐家堡大大小小的事務。作為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子,江白芷明顯沒有唐堡主處理事情的魄力,但是振興唐家堡本就不是江白芷的目的,她的目的,不過是享受當下短暫的快樂,等待她口中“以卵擊石”的那一刻。

唐蘇木對於江白芷的做法意外地沒有任何阻攔,他任由江白芷隨心所欲地打罵唐家堡裏的仆人,卻一言不發。

人走茶涼,世間定律,對於此,唐蘇木沒有不甘,他平靜地處理著唐堡主的身後事,臉上看不到任何悲傷情緒。

江白芷並沒有為難唐蘇木,但也沒有爭取關係的緩和。兩個人同在唐家堡居住生活,可是從知府衙門回來後,再沒有過一句交談。

因為唐堡主的下葬儀式極為簡單,不過三日的光景,一切打點得當後,沒有知會任何世交朋友,唐蘇木和江白芷換上孝衣,沒有眼淚,準備進行這場告別式。

得知唐堡主即將下葬的消息後,左紅昭決定將孟泊川叫醒。她滅了安魂香,坐在離孟泊川床畔不遠處的凳子上,研磨著胭脂粉末。

孟泊川醒來後,情緒如左紅昭想象中激動。

即使已經過了三日,並不自知的孟泊川醒來後的第一句話仍然是:“不能結案,這個案子明顯有問題!”

“案子已經結了,你升做捕頭的通告也貼在衙門口三日了。”左紅昭低著頭,專注著手中的動作,沒有看驚坐起的孟泊川。

孟泊川懊惱地重重錘了一下床板:“我居然睡了三日!”

“你是我打暈的,也是我點了安魂香。”左紅昭依然沒有抬頭,對自己的行為毫無抱歉,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孟泊川從**下來,走到左紅昭麵前,看著並沒有抬頭的左紅昭,站住,卻沒有說話。

“你想問我為什麽,直接問便是。”左紅昭端詳著胭脂粉末:“忍住不說,不像你的風格。”

孟泊川在左紅昭身邊坐下:“我說過我信你,所以我不該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相信是一回事,詢問理由是另一件事。”左紅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卻並不開心,她沒有被孟泊川的無條件信任所打動:“不管不顧的相信,不過是盲從。我從未想過要培養我的個人信徒。”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殺唐堡主的凶手是誰。”孟泊川鼓起勇氣,說是問題,倒不如說是陳述,孟泊川如此篤定,聰明過人的左紅昭已然知道事情始末,卻不自信左紅昭是否會全盤托出。

“知道。”左紅昭輕描淡寫地蓋上了胭脂粉末的盒子。

孟泊川神情緊張,屏息以待:“是誰?是不是……”

左紅昭及時打斷了孟泊川:“是唐堡主自己。”

“不是!絕對不是!唐堡主的傷痕顯示他絕對不可能是自殺!”孟泊川立刻反駁了左紅昭的說法,左紅昭在撒謊,在撒一個她明知道不會令孟泊川信服的謊言。

左紅昭站起身:“孟泊川,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你能做的,就是什麽都不要做。”

孟泊川也站起身,他比左紅昭高許多,以往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帶著討好與崇敬的態度,此刻他的語氣卻難掩氣憤:“不管什麽時候,最不該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做,糟糕的事情隻會更糟糕,好的事情根本不可能變好。”

“如果不是因為唐堡主是你的恩人,江白芷和唐蘇木是你的朋友,這個案子你還會這麽緊張嗎?”左紅昭的氣勢更強。

孟泊川苦笑一聲:“你竟是這樣想我的?是,我輾轉得知我能來長安做捕快,都是唐堡主提攜,我感恩在心,因此對唐堡主十分敬重。唐兄和江姑娘都是我的朋友,我關懷他們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哪怕這件事情是和我素不相識的人有關,我明知案件有疑點,就絕對不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這件事情結束。”

左紅昭沒有說話,她細細想著孟泊川的這段話。孟泊川接著說:“是你和我說,如果有一日權利在握,要做一個好的捕頭,不能為了私利要為了百姓。為什麽我現在想為了唐堡主討一個公道,你卻讓我什麽都不要做?”

孟泊川的語氣李帶著質問。

“你果然還是怨我。”左紅昭笑了笑:“孟泊川,承認吧,你沒有真的相信我。你隻是在說服自己相信我。”

“你總是有許多不能說,我總是有許多不能問。從我們相識到現在,你又可曾真心待我?”孟泊川發泄著情緒,不管不顧。

左紅昭嘲諷地笑:“我為何要真心待你,你是何人?是你賴在我的生活裏。”

孟泊川氣極了,左紅昭這句話著實傷人,他咬著嘴唇,極力控製自己,不讓自己說出讓局麵更難堪的話。

左紅昭卻沒有想放過這個徹底停止他們關係的機會。

“搬走吧,房租我不要了。你現在在長安城也是一個有頭有臉的知府衙門捕頭,犯不著還呆在我這個小胭脂鋪裏。”左紅昭下了逐客令。

突如其來,之前兩個人還可以徹夜長談,孟泊川以為兩個人的距離在逐漸縮短,他以為未來隻會往好的方向發展,隻要長期相處下去,左紅昭會發現自己的好,被自己打動,但是此刻,左紅昭似乎下定了決心要趕孟泊川走。

這不是左紅昭第一次激怒孟泊川,卻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爭吵。

左紅昭等待此刻已久,從孟泊川出現開始,她就一直努力在心裏和孟泊川劃清界限,但是控製情緒是一回事,情緒產生又是另一種不可抗力。“終於等到這一刻了,終於等到這一刻讓你離開了。”左紅昭心中暗自想著,臉上還是一副決絕模樣,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江白芷。

山雨欲來風滿樓,左紅昭等待著這場風雨,雨過了就會天晴,左紅昭的天空永不可能晴朗,可是等待著孟泊川的,應該是陽光明媚,應該是晴空萬裏。

而孟泊川,在這次絲毫不留情麵的爭吵中,卻選擇了甘願做輸家。

孟泊川沉思著,之前因為重重錘了一下床板的手掌明顯發紅,他低下頭,又抬起時,嘴角有一絲微笑,他走近左紅昭一步:“我不會走。”

左紅昭一愣,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將孟泊川逼至牆角,孟泊川怎麽可能還會選擇留下。孟泊川堅持的正義,被左紅昭否定;孟泊川愛惜的兄弟情誼,被左紅昭阻攔;孟泊川看重的尊嚴,被左紅昭嘲諷。可是即使如此,孟泊川還是要留下,還是要留在她身邊。

“你說得對,我從未真正相信你,因為你總是有太多讓我猜不透看不懂的地方。我知道在你看來,我一無是處,所以我拚命努力,我想證明給你看,我有聽你的話,認真去做一個好的捕快,我沒有為強權壓倒,我堅持著我最初的目標。如果你認為這一切都沒有意義的話,我以後不再做便是。”孟泊川將自己的位置放得極低,幾近乞求。

左紅昭心真真切切疼了一下,這是孟泊川嗎?這是那個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孟泊川嗎?孟泊川對左紅昭的好,左紅昭怎麽會不知道。孟泊川就像太陽,不停地散發著光和熱,想要溫暖左紅昭。

可是左紅昭不是花朵,她是雪人。太陽的溫暖,對於她而言,不是恩賜而是砒霜。

可是在這一刻,太陽開始收斂了自己的光和熱,他將自己轉化為了一塊磐石,風吹雨淋也好,都守在原地。

“你知道的,我不會感激你。”左紅昭堅守著自己的防線。

孟泊川沒有被左紅昭的這句話影響到,他緩緩地說了三個字,讓左紅昭再不忍心說任何傷害孟泊川的話,孟泊川聲音低沉:“對不起。”

左紅昭驚訝地看著孟泊川:“為什麽向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沒有真正相信你,對不起一直想知道你的過去,對不起沒有按照我之前說過的好好照顧你。”孟泊川的語氣誠懇:“找出真凶是我的職責,我不應該讓你卷入這些事情裏來。”

左紅昭終於明白,她與孟泊川這段緣分,是躲不過去的了。

孟泊川見左紅昭不說話,突然走上前輕輕抱了抱左紅昭:“這段日子,辛苦了。”左紅昭還沒有反應過來,孟泊川便鬆開了手:“餓了嗎?我去做飯給你吃。”

孟泊川轉身欲走,左紅昭扯住了他的衣袖:“唐堡主要下葬了,我們去送送他吧。”

孟泊川立刻明白了左紅昭在此時讓自己醒來的用意,她是做好了準備要激怒自己,她再一次用盡了全身力氣將自己推開她的人生,她明明也不舍可是還是選擇用這種自損三千的方式對待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紅昭,你到底在怕什麽?”孟泊川再次用這種親昵的方式稱呼左紅昭,左紅昭卻沒有拒絕。

左紅昭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主動伸出手握住孟泊川,抬頭對孟泊川笑:“以後都不怕了。”

孟泊川被左紅昭的示好弄得不知所措,他想過無數次在未來左紅昭有可能被自己感動,但是想得更多的是左紅昭對他橫眉冷對,他沒有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快,更沒有想到,來源於他們的第一次爭吵之後。

隨即反應過來的孟泊川緊緊抱住左紅昭,已經完全喪失語言組織能力,隻一遍遍叫著左紅昭的名字:“紅昭,紅昭。”

左紅昭也笑,笑著流出了淚,她也回抱住孟泊川,卻又隨即放開:“收拾一下,我們要出發了。你三天沒進食,我去給你買一些食物。”

孟泊川憨憨地笑:“不用不用,我不餓,我看到你就飽了。”

四目相對,左紅昭再次笑了出來。

“愛而不得”的詛咒仍在,以後可能會更艱難,左紅昭即將麵對的是何種懲戒,她自己也不知道。曾經她愛高昱澗,是情不知所起,如今她選擇走近孟泊川,是背水一戰。

“上次離開,太突然。這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左紅昭說著這句話,無比堅定。孟泊川沒有聽懂裏麵的深層次含義,隻滿心歡喜地摸了摸左紅昭的頭:“我一定不會離開你的。”

左紅昭本以為之後歲月,都是毫無新意的混混沌沌,但是孟泊川出現了,帶著絕不後退的決心。左紅昭放下了對著孟泊川的武器,又拿了起來,對著未來的方向。

在大海中漂浮已久的左紅昭,碰到了一塊浮木,她害怕自己依賴這塊浮木,更怕這塊浮木習慣自己的存在,可是不管她怎麽排斥,浮木都希望能幫她分擔孤寂,她最終選擇和浮木一起在海中漂浮,即使明知這個大海,望不到盡頭。

因為一萬年太久,朝夕之歡,都不舍得錯過。

左紅昭態度的轉變,讓孟泊川短暫地忘卻了之前的不愉快。可是在二人看到唐堡主下葬時的場景時,兩個人都不由得將心沉了下去。

大概因為沒有通知任何人,在場的人並不多。唐蘇木和江白芷並排站著,仆人紛紛跪著,因為唐蘇木和江白芷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仆人中也沒有任何一人發出哭泣聲。空氣裏,隻有土被揚起又落下的聲音。

江白芨去世時,江白芷已是歇斯底裏,在江太傅隨即病逝後,江白芷更是將眼淚哭幹,在之後的屈辱與委屈中,完成一場沒有退路的自我毀滅。唐堡主的死,本就是江白芷心心念念的結果,但是當這一切確實發生時,江白芨卻如泄了氣的氣球,飛不到空中,隻能無力地落在地麵。這條路還沒有走完,江白芷的目的還沒有達成,可是她已經有些無力接受眼前的一切。

人生好像就是這樣,你想得到什麽,就非要舍棄些什麽作為交換。可惜卻沒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說法。事實上,每一次“想得到”都無異於是一場賭博。輸多贏少,運氣天定,押定離手,願賭服輸。

在這條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的路上,江白芷已經走了一大段,回頭皆是幻影,對麵也無人接駁。從小,江太傅教育江白芷和江白芨,做人做事都不可半途而廢,但是卻沒有教他們,什麽是“迷途知返”。也可能,這世界上並沒有“迷途”這一說,道路向來清晰,是走在路上的人愚人自欺,是好事者太愛扮演善良角色,非給他人安上反派名頭。

江白芷的平靜,因為她的悲傷來源於她自己本身,而唐蘇木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之前的平靜。

而那場暴風雨,隻發生在唐蘇木的心裏。

唐蘇木安靜地看著唐堡主的棺木被土逐漸掩埋,他默默站著,心中海嘯連連,可是他目光裏沒有痛苦,隻有疲倦。

從小到大,唐堡主對唐蘇木管教不算多,更別提陪伴。好男兒誌在四方,好父親卻不懂表達。好在唐蘇木勤學誠懇,讓唐堡主欣慰不已。唐蘇木曾經希望等自己如唐堡主所想,成家生子,讓唐堡主弄孫為樂,自己承擔起唐家堡的責任,也是孝順,也是美滿。而如今,再沒有時間了。

孟泊川看不過,幾次想走上前,安慰唐蘇木,都被左紅昭攔住了。左紅昭搖搖頭,孟泊川隻好歎了口氣,繼續在原地遠遠看著,直到整個下葬過程結束,二人才走到了唐蘇木和江白芷的麵前。

還沒等孟泊川開口,江白芷先將目光投向了左紅昭,又看了一眼孟泊川,嘴角扯過一絲微笑,目光回到左紅昭身上:“恭喜。”

左紅昭沒有否認,點點頭:“謝謝。”

江白芷笑:“珍惜眼前人。”

左紅昭是真的同情江白芷,但是也深知“同情”的殺傷力。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江白芷選擇放棄孟泊川,就已經料到當下的局麵。左紅昭沒有答話,笑了笑,以示友好。江白芷比以往還胖了一些,左紅昭心想,說不定一切到這裏就能到此為止,江白芷能放下心結,繼續自己的人生。

孟泊川仍是關心江白芷的,此刻的孟泊川,雖然不解江白芷做的選擇,但是更多的是惋惜。他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在孟泊川猶豫的時候,江白芷看向他,莞爾一笑:“也恭喜你,美夢成真。”

孟泊川一愣,因為之前他對江白芷的回話,左紅昭說會讓江白芷誤會,怎麽此時,江白芷會說恭喜他美夢成真呢?

江白芷看著孟泊川愣了神,笑了笑:“我不是傻子。”說完,帶著仆人走了,沒有與身邊的唐蘇木說一句話。

孟泊川有些疑惑,但還是關懷唐蘇木的心情更多,因此他隻好用最拙劣的話語說:“唐兄,節哀順變。”

唐蘇木苦笑:“謝謝你們來。”

左紅昭開了口:“接下來什麽打算?”

唐蘇木回答:“天下之大,自有去處。”

“你要離開長安?”孟泊川大驚。

唐蘇木點點頭:“父親已經安葬,我對唐家堡也沒有半分留戀,不如仗劍走天涯。”

孟泊川想勸阻,左紅昭卻對唐蘇木的決定表示了支持:“離開長安也好,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唐蘇木感激地點頭,對孟泊川說:“孟兄,記得原來我們喝酒時常說,要匡扶正義,要一展抱負,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其實許多事情不需要弄得那麽明白。是非之外,還有灰色地帶。多謝你這些日子,為我做的一切。”

孟泊川知道唐蘇木去意已決,即使他還想再將唐家堡的事情查個清楚明白,可是唐蘇木都已經這麽說,孟泊川實在沒有理由再堅持,隻好點頭同意:“日後再回長安,記得來看我們。”

唐蘇木笑:“一定來看你們。”唐蘇木刻意加重了“們”字,孟泊川不好意思地笑。

陳貴甫被唐堡主失手殺害,唐堡主畏罪自殺。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是兩條人命,就是一群人的分崩離析。

唐蘇木離開長安,江白芷懷著身孕照看唐家堡,孟泊川成為捕頭,生活又能恢複正常。可是當孟泊川想到這裏,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葉闌珊,還有葉闌珊,還有那個唐蘇木願意拿自己性命去交換也要救下的葉闌珊。

孟泊川暗自決定在唐蘇木走後,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都要救出葉闌珊。既然這件事已經結束,那就讓它徹底結束,不要再有人做無謂的犧牲,這是他能為唐蘇木做的最後一件事。

所以孟泊川拱手道別,想讓唐蘇木在廣闊天地間忘卻煩惱。

唐蘇木轉身準備走時,卻被左紅昭喊住。

“江白芷說得對,珍惜眼前人。”左紅昭的聲音清晰,讓唐蘇木停下了腳步。

唐蘇木沒有回頭,執意向前走著,卻在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後,停下了腳步。

“唐蘇木。”

唐蘇木回頭,是淚眼朦朧的葉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