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十年約,而今卻悔當時錯

山路回環曲折,崎嶇不平,那一小隊身著緇衣的傳令兵也在重重密林掩映下時隱時現,隻有馬蹄鐵敲擊砂石的清脆聲響連綿不絕,由遠及近,像是某種倒數計時的鼓點。

“報——”傳令兵飛身下馬,屈膝半跪在晉王跟前,“晉陽有緊急軍情送達,請王爺速速回營,遼州一線……”

不待那名傳令兵把話講完,晉王突然一抬手,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對方:“知道了,回去再說吧。”

軍機大事,眾人都知道厲害緩急,當即各自上馬朝了山下奔去。行出幾步,晉王又停住了,站在半山腰舉目四望一臉沉醉。

沈思不覺有些疑惑:“守之,在看些什麽?”

“念卿來瞧,”晉王手持馬鞭朝遠處一指,“這便是我晉地風光,山之陽,水之湄,天險雄關,鬼斧神工,真好,真好……”

一行人趕回山下大營,眾將官已經齊聚在了議事的大帳之中,晉王邊脫著披風往裏走,邊從容吩咐:“有何軍情,細細道來。”

下屬急忙奉上公文:“稟王爺,一支三十萬眾的朝廷大軍突然由廣平府攻向晉原,遼州一線已全部敗潰,敵軍**殺奔晉陽而來,沿途州縣告急,孫長史處無將可遣無兵可派,現請王爺示下。”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所有人震驚不已:“三十萬人?如此大規模的兵馬調動為何晉原方麵毫不知情?狗皇帝到底是用什麽法子將這支大軍悄無聲息運到廣平府的?難道有飛天遁地的本領不成?”

而更加令人懊惱的是,一直以來他們將大量兵力投入在了與韃靼交鋒的葭州和與朝廷大軍對峙的律洲,誰能想到最先被攻破的竟然是之前毫無異象的東南一線。

下屬硬著頭皮回道:“今夏遼東洪患,朝廷派了民夫運送糧食、磚木前去救濟災民及修築水防,因每次派出的人馬數目並不太多,故我軍未曾放在心上,及至近日方才知曉,原來他們就是用這法子將士兵分批偷偷遷往廣平府的。”

“假扮民夫?那要費上多少時日?”晉王不禁眉頭微皺,“看來我那侄兒是籌謀已久了,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下屬分不清晉王是在向他問話還是在自言自語,隻管據實答道:“前前後後加起來,共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

三個月?沈思腦子裏突然冒出了個可怕的念頭,往前推三個月,不正是他隻身潛入敵營,偷兵符、綁人質、和衛悠定下三月之期的日子?難道說……難道說那根本不是衛悠在念及舊情按兵不動,而是徹頭徹尾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在利用他蒙蔽晉王的雙眼、降低晉王的警惕,逃過晉王的耳目?

想到這沈思“騰”地站起身來,緊走幾步來在下屬跟前顫聲問道:“我且問你,那支廣平府殺來的奇兵所屬何部?”

下屬躬身答道:“乃是由襄樊郡王衛悠所執掌的柳家軍。”

“柳家軍?”底下眾將不禁麵麵相覷,“柳家軍不是被調去了耀州對付韃靼人了嗎?”

“報——”正疑惑間,帳外又有探馬疾馳而來,“稟報王爺,韃靼人行至鄜州,與朝廷兵馬僵持數日,忽然調轉槍頭直奔同州而來……”

話音未落,大帳之內已炸開了鍋:“怎會如此?韃靼人是腦子被野狗吃了嗎?放著唾手可得的中原不要,反來招惹屢次將其打得落花流水的晉軍?”

前來報信的下屬滿臉義憤:“諸位將軍有所不知,原是那狗皇帝與韃靼賊子訂下了賣國之約,朝廷許諾隻要韃靼能與之齊心合力攻下晉原,朝廷便將奉元以北、晉原以西的大片疆土悉數劃與韃靼!”

眾將聞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為漢家兒郎,我等拋頭顱、灑熱血,寧死不讓寸土,他身為一國之君卻大好河山拱手讓人,實乃我大周之恥!”

隻有沈思還在不死心地追問來人:“那、那駐守耀州的可是柳家軍?”

下屬點點頭:“確係柳家軍不假,可據探子回報,柳家軍的精銳並未一同趕赴耀州,那裏隻有一些老弱病殘和小皇帝從各處調來供襄樊郡王差遣的雜牌軍。”

沈思聽完“啪”地一掌擊向桌麵,竟將實木的桌子生生拍去了一個角,之後他提劍往外就走。

晉王在背後連聲喚他:“念卿,念卿,你去哪裏?”

沈思咬著牙狠狠吐出幾個字:“去殺了衛叔遠!”

衛悠的弟弟衛謙被單獨囚禁在營中一處僻靜的帳子裏,每日的飲食用度說不上好,倒也不算太刻薄。他兩手已然殘廢,稍重些的物件便提不起,連使筷子這等小事都很艱難,吃飯喝水全由一名看守負責喂給他。

起初幾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幾乎將全部時間都用在了詛咒和辱罵沈思上頭,用詞惡毒至極,言語汙穢不堪,直到嗓子壞了,嘶啞得叫不出聲了,才漸漸安靜下來。

沈思進去的時候,衛謙正在專心致誌觀察著稻草堆裏鑽出的一隻青皮螞蚱。立秋了,暑去涼來,它的壽數到了,想是再蹦躂不了幾天了。

聽見腳步聲,衛謙遲緩地轉過頭,眯起眼睛費力將目光聚焦在沈思臉上,好像不認識一般,足足老半天才翕動著粘澀的嘴唇問道:“我的時辰到了嗎?”

死到臨頭能如此坦然,倒有些不像他了,沈思居高臨下逼視著衛謙,眼裏怒火熊熊:“你早就該死了!”

衛謙低下頭去,呆呆注視著那隻螞蚱,看它一步一步掙紮著起跳,一步一步笨重地落下,一步一步,終於尋到了個可以通往帳外的縫隙,就在它試著想要爬出去的時候,衛謙猛地抬起腳,用力跺了下去,鞋底反複碾壓著,等挪開腳時,那裏隻剩了一團青綠色黏糊糊的碎末。衛謙盯著那團令人作嘔的碎末,嘴角綻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唰”的一聲,沈思抽劍在手,即將揮出之際,衛謙忽然開口問道:“沈念卿,那晚你就躲在我寢賬外頭的歪脖樹上,對不對?”

劍懸在衛謙頸項處,劍氣甚至劃破皮膚帶出了一條血痕,沈思牢牢握著劍柄,緊鎖眉頭看向衛謙,卻沒有繼續砍下去。

衛謙眼神裏帶著一股奸計得逞的狡黠:“嗬,兵營重地,哪來的什麽號鳥?”

“那晚你知道我在偷聽?你和衛伯齡都知道我在偷聽?”沈思反手撤劍,緊接著一把揪住衛謙衣領,將人拎起死死按在了木樁上。

衛謙答非所問:“沈念卿,你與我家兄長同窗數載,應該很清楚他的脾氣秉性吧?”

沈思眼神微微向旁邊躲了一下,他不知道衛謙這話的用意,所以並沒有回答。

衛謙也根本沒打算要他回答,而是自己直接給出了答案:“我家兄長衛伯齡心思縝密,城府深沉,精於謀略步步為營,他又怎會猜不出你隻身前來赴約到底打了什麽主意?”

“你是說……那晚我所聽到的話,連同之後暗害我不成反被我綁為人質,都是你們預先算計好的?他竟心狠手辣到用親身弟弟的性命來設陷阱……”沈思手臂一軟放開了衛謙,自己接連倒退出幾步,有些站立不穩,“那兵符呢?兵符總不可能造假的!”

衛謙順著木樁滑坐在了地上,因為手廢了,撐不起身體,隻能軟塌塌木偶一樣靠在那:“兵符自然是真的,可若沒拿到小皇帝的聖旨,他又豈敢輕易給人盜走兵符?”

沈思聞言,苦笑自語:“衛伯齡啊衛伯齡,我待你一片深情親如手足,即便陣前為敵也從未想過要取你性命,你又何以算計我至此……”

衛謙鼻子一哼,滿是鄙夷:“一片深情?哈哈哈,和‘天下’相比,深情算得了什麽?我廢太子一族多少年韜光養晦臥薪藏膽,為的就是有天能夠大仇得報位登九五!日後衛悠便是大周的帝王,詩書所載,丹青所畫,揚名於後世,功顯於千秋,你我……又算得了什麽?”

“是啊,算得了什麽呢……”沈思喃喃低語,一時有些恍惚。

念卿,人生之短如白駒過隙,大丈夫生當宏圖翼展,青史留名……念卿,今日我如困獸,你似雛鷹,難為天下計,然十年之期,我定能衝破樊籠,你也將羽翼漸豐,待那時我坐龍庭你掌千軍,笑談天下事,海內盡清平……這是誰說的話?是衛伯齡?沈思搖搖頭,什麽前塵什麽往事,回首望去竟滿眼皆是“過”與“錯”。

見沈思麵如死灰,神情頹敗,衛謙笑得愈發得意了:“從前人常說沈家小五少年英雄用兵如神,如今看來真是貽笑大方,不過是個蠢鈍如豬的草包罷了。你可曾想過,當年你父親被困汝寧,兄長寫密信示警,他明知道我對此事極力阻撓,為何要將我單獨留在放有密信的書房裏?”

“閉嘴!”沈思胸口一陣劇痛,如有針刺,“不要再說了!”

可衛謙不肯善罷甘休:“你可曾想過,當日你藏於藥王金身之中逃離京師,為何那麽巧追兵會在你即將脫身的一刻趕到?又為何那麽巧,給官兵看到你是被晉王的人馬所救?你可曾想過……”

“我說過讓你閉嘴!”沈思大吼一聲,手起劍落,寒光卷起衛謙的人頭飛出幾米遠,咕嚕嚕滾進塵埃之中,片刻之後,血從齊刷刷斷開的脖子裏猛然噴射出來,眨眼間染紅了半邊營帳。

“來人!”兩名衛兵應聲進賬,沈思用腳尖挑起那顆人頭踢向來衛兵,“將衛叔遠的人頭用石灰水泡了,包在絲帛內送去給襄樊郡王,以作勞軍之禮,就說是我沈思敬贈!”

強烈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