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綠滿枝東風好作陽和使

晉王抱起戈小白頭也不回朝偏廳走去,丟下沈思一個人站在樓梯上不知所措。饒是如此,戈小白猶不滿足,他雙手勾著晉王脖頸,嘴巴湊到晉王耳畔小聲央道:“王爺,看外頭天氣晴好,我正睡得有些‘胸’悶,一同到窗邊吹吹風如何?”

這點小伎倆再瞞不過晉王,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徑直將戈小白抱到了窗邊,憑欄遠眺道:“倉庚喈喈,陽和方起,果然好天氣……”

戈小白從晉王懷裏跳下來,上身伏在窗台邊探頭朝外望去,不多時,待到沈思從‘門’口邁了出去,他假作不經意地撩動頭發,恰恰好將挽發用的銀簪甩落到了沈思腳邊。眼見沈思應聲停下腳步,他即刻軟語高呼道:“呀,念卿,是我不慎失了手,不知可否幫忙撿起來?”

沈思回頭看了眼戈小白,又看了眼晉王,兩條濃眉頓時擰到了一處。他緊抿雙‘唇’原地站了片刻,彎腰拾起那支銀簪,隨著淩厲的目光投向樓上,手腕驟然抖起,隻聽“咚”一聲脆響,簪子已釘進了戈小白臉側的窗框裏,力道之大,竟震得木屑撲簌簌直落,嚇得戈小白尖叫著躲到了晉王懷中。

晉王倒是冷靜,簪子飛來眼都未眨一下,反而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沈思。生氣時的沈思兩腮微鼓,鼻翼不易察覺地翕動著,臉孔被炭灰和麵粉塗得黑一道白一道,樣子十足滑稽,可笑之中又帶了幾分可愛,讓人忍不住就想去捏‘弄’兩下,耍逗一番。

戈小白藏在晉王袖子後頭,隻‘露’出一雙眼睛朝外瞄著,確定沈思走遠了,他才拍著‘胸’口驚魂未定地站起身來,費力拔出了簪子。回頭見晉王正目不轉睛注視著沈思離去的背影,他不無嘲諷地問道:“怎麽,王爺這就心疼了?現在追出去解釋也來得及。”

晉王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戈小白走到桌邊往椅子上一坐,單手托腮軟綿綿歎了口氣:“唉,我就是想看看沈念卿受氣的模樣,隻可惜不能日日都如此。這一遭雖說是解恨,可過後等你二人盡釋了前嫌,再談起我來又與笑話何異?”

“阿白,我對你並非無情……”晉王走過去站在戈小白背後,用手指幫他細細攏起頭發,又取過那支銀簪挽好發髻,“隻不過我對你的情是疼惜之情,親緣之情,恩義之情……”

“王爺再說下去,我便更加可憐了!”戈小白高聲打斷了晉王的話,並未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那些有什麽稀罕?我但凡想要,隨時都能得到。別人不懂,連您也不懂嗎?我就是想要您對沈念卿的那種情。王爺,若是有朝一日皇帝也想砍我的腦袋,您會為我起兵造反嗎?”

晉王信步踱回了窗口,背對著戈小白靜默片刻,幽幽說道:“若是想哄你開心,我大可以告訴你‘我會’,但我終究不願騙你。人這一輩子無論高低貴賤,都難免遭遇到各自的艱難,像這樣為了個‘情’字奮不顧身,隻一次便足夠傷筋動骨了。若對人人都是如此,本王這份情也就不值錢了。”

聽了這話,戈小白臉上‘露’出悲涼之‘色’,賭氣自嘲道:“所以我也不同王爺您討要什麽真情了,便是假的也好……起碼演得夠‘逼’真,能在沈念卿麵前出一口惡氣。”

晉王知道他向來恃才傲物,刻薄慣了,也不多加計較:“對了阿白,今晚燈會……”

“王爺!”戈小白“騰”地站起身,“說好了的,今天這一整日都是我的!”

晉王無奈地搖了搖頭:“阿白,你也太霸道了些吧。”

戈小白一雙桃‘花’眼脈脈含情瞟了過去,語氣仍是冷颼颼的:“我也隻能霸道這一時半刻了,王爺就請體諒體諒吧。那沈念卿又不會哭鼻子,王爺擔心些什麽!”

晉王扁扁嘴,深以為然:“念卿那麽個傲氣的人,自然不會為這點小事使‘性’子。他是遇強則強,說不定被你一‘激’反倒開竅了……”晉王邊說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戈小白鼻子一哼:“是了是了,沈念卿是蒼鬆翠柏、梅竹之質,我等不過都是些不入眼的汙泥雜草。”他神‘色’愈發黯然了下來,“若真能使他開了竅,豈不更好?我也算是最後再幫王爺一次了。”

晉王輕輕握住他的手:“阿白,你已幫我太多了。”

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碰觸,戈小白眉目間登時染上了幾分笑意:“王爺切莫講得這般動情。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做這一切也都隻是出於‘私’心罷了。”他輕巧地‘抽’出手,轉過身翩翩然幾步飄到‘床’邊,懶散地斜依在了軟枕上,“無論好詩好畫,好顏好‘色’,總要給懂的人去欣賞。我在王爺身邊,縱然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卻要日日飽受‘求之不得’的苦楚。跟著那韃靼蠻子就不同了,起碼他是真心傾慕於我的。”

戈小白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翻過身臉朝著裏側酸酸說道:“我與阿‘玉’那傻子可不一樣,他是執而不化、九死未悔,我卻不想一頭撞在南牆上撞得頭破血流,沒得丟臉。既然王爺已經有了王爺的沈念卿,小白便隻有去做別人的沈念卿了……”

沈思從書房出來片刻未停,憋著股火氣一路趕回了三哥居住的客棧。“噔噔噔”跑上樓,正碰上三哥沈執喝完‘藥’靠坐在‘床’頭和陳六道閑談。他連招呼也沒打,便徑直走到桌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繃著臉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仰起頭“咕咚咕咚”幾大口灌下肚去。

三哥與陳六道對視一眼,衝沈思明知故問道:“小五方才是去哪兒唱的戲啊,妝還沒卸幹淨就到處‘亂’跑。”

“啊?”沈思一愣,旋即抬手抹了把臉,驚見自己手上又是黑灰又是白粉,不禁尷尬地訕笑道,“可不是,又鬧笑話了,我先下樓去洗洗。”

沈思這頭匆匆進‘門’又匆匆離開,陳六道不禁狐疑地問沈家三哥:“小公子有些不對勁兒,這是怎麽啦?”

三哥笑著搖了搖頭:“看這架勢,八成是在外頭受委屈了。”

陳六道十分驚訝:“誰這麽大膽子?也不怕挨揍。”他細琢磨一會兒,心裏有了推斷,這晉原地界能給沈思委屈受的除了晉王再沒別人,“要不然……我跟下去開解開解小公子吧,畢竟年長他幾歲,說話還有些分量。”

“陳大哥,不必如此費神。”三哥抬手製止了陳六道,笑得從容,“你可能還不甚了解小五兒的‘性’子,我這弟弟豁達著呢,小來小去的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再者說,解鈴還須係鈴人,他若真在別人身上受了委屈,你我定是勸不好的。”

聽三哥這樣說,陳六道也連連點頭道:“是了,還是三公子說得在理。”

果不其然,才片刻功夫,沈思已將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了,之前臉上的汙漬與怒容全都一掃而光。他從回到房間便滿口嚷餓,‘侍’從們趕緊準備了豐盛的早餐端上來,沈思一手捏著點心一手揮舞著筷子,風卷殘雲般將滿桌的飯菜吃得湯水不剩。三哥與陳六道在一旁看著,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既是上元節,這一晚晉陽街頭自是火樹銀‘花’熱鬧非凡的。民間自古便有正月十五“走百病”的風俗,見三哥身體較前幾日稍稍有了些氣‘色’,沈思與陳六道二人便小心扶著他在街頭略轉了轉,隻希望能借到幾分好意頭,使三哥不必飽受病痛之苦。

多日不曾出‘門’,驟然見了滿街的燈紅酒綠行人如織,沈執竟恍若隔世,連心境也敞亮了許多。隻可惜他久臥病榻身體虛弱,才走出沒多遠就疲憊不堪了。因不忍心掃了眾人興致,他打發了陳六道和幾名‘侍’從繼續遊玩,隻讓弟弟將自己送回了客棧,之後便早早睡下了。

左右無事,沈思沐浴更衣之後索‘性’也躺在了‘床’上。平素他是閉上眼就能睡著的,可今日不知為何,晉王和戈小白的臉總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心煩意‘亂’,敲腦殼也沒有,大力甩頭也沒用,翻來覆去直到亥時已過,街上早就恢複安靜了,仍是睡不著。

沈思無奈,一拍‘床’沿跳了起來,披起外衫提著佩劍幾步躍出窗口,輕輕巧巧落在院子當中的空地上,就著清澈月‘色’舞起劍來。縱然沒有對手也沒人欣賞,他仍舊一招一式無比認真,出則驟如閃電,收則纖塵不染,舉手投足瀟灑利落,俯仰之間絕殺千裏……漸漸地,他周身被寒光與煞氣所籠罩,那些縈繞於腦海間的凡俗雜念也都一掃而光了。

一套劍法舞完,沈思緩緩收勢,調整氣息的功夫,忽聽得背後有人輕聲拍起了巴掌:“念卿好‘精’神啊,果然一舞劍器動四方……”

沈思一聽便知是晉王聲音,故意不肯回頭,語氣也十分冷淡:“怎麽,王爺是想說我這劍耍得像個娘們兒?”

“哦?是我失言了。”晉王笑眯眯湊上前去,舉起手裏的黃紙包朝沈思搖了搖,“知你睡不著,方才路上特命人買了這個,快來嚐嚐吧。”

沈思“唰”地反手抖了個劍‘花’,將晉王‘逼’得退出兩步,板著臉回道:“王爺想錯了,我隻是偶然得了本劍譜,興之所至演練一番而已。時候不早,我也要去睡了,王爺還請自便……”

話未說完,便被晉王趁其不備塞了樣東西在嘴巴裏。沈思下意識含住,舌尖一卷,原是自己最中意的晉地特產貫餡糖。核桃芝麻,蜂蜜桂‘花’,青紅絲,綿白糖……一時間各種滋味洋溢在口齒之間,酥脆綿甜得讓人涎水橫生。沈思不說話了,偏過頭去鬆鼠一般鼓著腮幫子飛快咀嚼起來,之前的怒氣與冷淡統統不見了蹤影。

“念卿啊,今早之事實屬另有隱情,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有半分更改……”晉王見沈思一塊糖吃完,趕緊再撿一塊喂了過去。平日總笑話這小猢猻心肝缺了一竅,在情情愛愛上頭太過遲鈍,如今看來卻也是有好處的,起碼一包不值錢的糖塊就把人哄過來了。

沈思本就嗜甜,再加上方才舞劍消耗了體力,肚子也空了,這貫餡糖竟是越吃越好吃,簡直停不了口。不等晉王動手,他已主動靠過去從紙包裏往外‘摸’糖了,一塊接一塊塞進嘴巴,默不作聲地嚼著,亮晶晶的眼珠還時不時偷瞄向晉王,若是晉王有所察覺,他又趕緊裝成不屑的樣子將目光調向一邊。

見沈思吃得嘴角沾了芝麻粒,晉王本想伸手過去幫忙抹掉,可手探到一半又改主意了,他‘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慢悠悠貼近沈思臉頰,仗著比沈思高出寸許的身材將人牢牢扣住,舌尖在對方嘴角處飛快一勾,便將那顆芝麻‘舔’進了嘴裏。

許是吃多了糖的緣故,沈思連嘴角也是甜絲絲的,趁著他尚未回神,晉王又低頭覆在沈思‘唇’上輕輕‘舔’舐‘吮’吸著,像在品嚐什麽珍饈美味一般。

對於這毫無征兆的一‘吻’,沈思非但沒躲,反調皮地往前湊了湊,還緊抿著嘴‘唇’似笑非笑斜眼瞄著晉王。晉王會意,笑著將人一把攬進懷裏,在額頭、鼻尖、臉頰各處飛快啄了一口,又含住沈思的雙‘唇’,上下牙齒一合,故意使壞地咬了他一下。

咬得不疼,卻嚇了沈思一跳,他戒備地閃開些許,瞪大眼睛‘逼’視著晉王,一時搞不清這算是捉‘弄’還算是*。

晉王哈哈大笑:“怎麽?又火了?沒關係,若氣我咬了你,不妨再咬回來便是。”

沈思抬起手背蹭了蹭嘴‘唇’,不滿地嘟囔著:“誰要與你咬來咬去,又不是狗崽子。”他氣呼呼將剩下的半包貫餡糖劈手奪了過來,胡‘亂’塞了幾顆在嘴裏“嘎吱嘎吱”嚼著,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說道,“其實……戈小白他們做的事,我也可以……”

晉王心頭一顫,不動聲‘色’地裝傻道:“什麽事?念卿可否講清楚些?夜裏風大,本王一時並未聽清。”

沈思臉頰登時漲得通紅,眼神躲閃著,聲音小得蚊子一樣:“不就是……就是你二人昨夜做的那些事嘍……”

晉王憋著笑,滿心‘激’動地繼續裝傻道:“昨夜做的事?昨夜我與阿白‘吟’詩作對,品茗對弈,飲酒賞畫,不知念卿所指為何啊?”

“嘖!”沈思皺著眉頭喘著粗氣煩躁地一甩手:“就是不穿衣服做的那事!”他狠狠將含在嘴裏的半顆貫餡糖嚼碎,吞下肚去,揮起長劍朝晉王一指,“廢話少說,隨我上樓!”說完轉身就走。

晉王站在原地愣怔片刻,挑了挑眉梢,一臉傻笑。

沈思步子大,走得也快,上到樓梯拐角處仍未見晉王跟上來,他不耐煩地催促道:“衛守之,你又不是發禿齒豁耳目昏聵的老人家,磨磨蹭蹭些什麽,還不麻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