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旌鼓響將軍百戰生死場
是夜月黑風高,寒星寥寥。
接任了堂兄左軍都督之職的顧名珍獨自一人坐在中軍大帳內,正醉眼惺忪地執壺喝著悶酒。與晉王隔水對峙已半月有餘,卻始終相持不下,這令他頗為苦悶。
自從堂兄死後,顧氏一族便已不複早年盛況了,小皇帝的無限榮寵是給顧名璋一個的,既然人都沒了,情分自然隨著煙消雲散了。現如今小皇帝跟前的紅人乃是柳氏一‘門’,及柳氏的姻親襄樊郡王衛悠。尤其衛悠最小的弟弟衛謙,更是因了早年伴讀數載的情誼被皇帝另眼相看,引為親信。若待一日那兩家朋比為‘奸’把持了軍政大權,隻怕顧家在朝中就更沒有立足之地了。
此一番率軍平叛,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如能大獲全勝,必可再享無限風光。可若然失敗,恐也難逃“棄如敝履”的淒涼下場。依小皇帝的意思,是教他速戰速決攻下晉原,斬了叛賊衛律的人頭以告天下。可晉王每日據守不出,他也不敢貿然強攻。畢竟這晉原是晉王的地界,臥虎藏龍深不可測,而晉王本人又素以狡猾‘奸’詐著稱,誰知背後打著什麽鬼主意。再則顧家上下多年來橫行無道諸惡做盡,早已是外強中幹腐朽不堪,為這一戰,他賭上了大把的人力財力,實在輸不起。
正自冥思苦想著對敵之策,互聽外頭探馬疾馳而來:“報——報都督,入夜之後對岸晉軍營地忽然起火,情勢‘混’‘亂’不堪,現已有上百座營帳被大火焚毀。”
“什麽?竟有此事?”顧名珍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身經百戰的晉王會犯下此等低級錯誤。他趕緊帶了人手持“千裏眼”登高遠眺,果見一江之隔的晉營已然陷入火海之中。
饒是親眼得見了,顧名珍仍是不敢輕舉妄動。這場火是天災?意外?還是另有蹊蹺?會不會是晉王布置下來使自己輕敵冒進的陷阱?晉王衛律在先帝幾子之中出了名的詭計多端,否則兄弟九人被殺的被殺、慘死的慘死,何以他能獨善其身?
正在為可否出兵而猶疑不決時,又有手下來報,說聽見河對岸響起訊號聲,是派去晉陽城的幾名密探回來了。顧名珍趕緊派人前去接應,並責令衛兵嚴加警惕,以防晉軍突襲。
在沈思等人的窮追猛打下,最終活著逃回顧名珍營中的隻有三人。那三人俱是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其中一個被箭‘射’穿了肺腑,雖說還撐著一口氣息不肯散去,可軍醫官看過隻管搖頭,說是根本沒有治療的必要了。剩下兩人包紮了傷口喂服了‘藥’湯,勉強還能說出話來。於是他二人便輪替著斷斷續續將一行人如何遭遇到緋紅郡主、如何被押回晉營、又如何在大火之中趁‘亂’逃脫等等經曆講了一遍。
按照他二人所述,這火應是晉王的寶貝‘女’兒意外引燃的,因天幹物燥,撲救不及,大火燒毀了存放糧草與輜重的倉庫,如此一來,想那晉軍很快就會不戰而潰了。
比這更讓人振奮的,還有另外兩條消息。其一是晉王宣稱平陽府、潞安府駐紮著二十萬援軍,其實隻是虛張聲勢,那兩處根本無兵馬可為策應。至於其二就更加荒唐了,原來衛律真是‘色’中餓鬼,被沈思‘迷’住了心竅,為那小子反抗朝廷不說,連出征打仗都不忘日日纏綿、夜夜*。
每每想到“沈思”這兩個字,顧名珍都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飲其血。堂兄顧名璋就是慘死在沈思手上。沈思不光殺了人,還將人頭割下懸掛在鬧市,簡直是對堂兄的莫大侮辱。堂兄生來風華絕代,美‘豔’無雙,即便如今斯人已逝,顧名珍隻要閉上眼睛仍能看見那張白‘玉’般‘精’致無暇的臉孔浮現在眼前,想起那柔滑的青絲,尖翹的下巴,粉潤的薄‘唇’,以及無數個夜晚紅綃帳內的旖旎風光、無邊‘春’‘色’……
沈念卿,我顧名珍定要將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待到顧名珍集結了大軍殺至對岸,火勢還未完全熄滅,隻是晉軍已倉促拔營落荒而逃了。
大火過處,一應器物悉數化為灰燼,綿延數裏的氈帳徹底燒成廢墟,焦黑的木頭與殘破的布片零落遍地,其間橫七豎八遺落著數不清的兵器、鎧甲、旗杆,甚至搬運重物所用的車架……
顧名珍雙手緊緊握起拳頭,‘陰’鬱的眉眼間難掩‘激’動之意:“來啊,與我傳令下去,大軍全力追擊!能生擒逆賊衛律,或取沈思人頭者,賞千金!”
士卒們見晉軍突遭大火,已生出了幾分幸災樂禍,認定那些都已是敗軍之將,不足為懼了。此刻聽說還有如此豐厚的懸賞,無不爭前恐後想要大幹一場。顧名珍自己也是一馬當先衝了出去,他要擒獲晉王再振顧家威名,他要殺了沈思替堂兄報仇雪恨,其心切切,連手裏的戰刀也似能感知到主人心事,在鞘中極不安分地鏘鏘鳴響起來。
荒野間白霧彌漫,將遠山近嶺淹沒其中。顧名珍一路馬不停蹄,窮追不舍,終於在接近淩晨時分‘摸’到了晉軍的尾巴。及至行到一處穀口,顧名珍驟然抬手叫停了隊伍,這是處凹字形的穀地,兩側陡峭的崖壁如巨‘門’般直衝雲霄,中間隔開一條十幾丈寬的夾道。再往遠看,路途順山勢緩緩而上,一側是灌木叢生的山坡,一側是高低起伏的巉岩。
和顧名璋不同,這個堂弟多少是讀過些兵書的,很清楚“山林莫入,窮寇莫追”的道理。晉王就在眼前,豎起耳朵甚至能清楚聽到遠方傳來的馬蹄聲響。顧名珍再次陷入了兩難之境,追上去嗎?萬一前方有埋伏該如何應對?那麽不追?難道眼睜睜看著捉拿晉王的大好機會從手中溜掉?
猶豫再三,他抬手招來隨行向導:“此處是什麽所在?”
向導細細答道:“回都督話,此處名為斷雲穀,穿過穀口,翻過前方小山是一片丘陵地帶,山下有條河,名喚‘野水’,這時節河水應已幹涸了大半,十分清淺。”
顧名珍垂首暗忖,這穀口雖看著凶險,可兩側俱是懸崖峭壁,伏兵無處藏身,且山石嶙峋不宜馬戰。山下便是丘陵,地勢開闊,更加不便埋伏。若他猜測不錯的話,晉軍之所以選擇這條路,很可能隻是為了就近補充水源,稍事休整。
就在此時,身旁一名眼尖的兵士突然手指前方山坡驚呼道:“都督請看,那裏有人!”
顧名珍聞言抬頭望去,漫山衰草皆籠罩在重重‘迷’霧之中,他費了好大力氣才依稀分辨出坡頂立著的一列黑‘色’身影。那行人大約二三十個,皆穩穩騎在馬上,緇衫皂袍一字排開,似專‘門’在此迎接他們一樣。
“唰”地一聲,位於隊列最前端的士卒橫起盾牌拚成了一道銅牆鐵壁,緊接著兩隊‘射’手彎弓搭箭瞄準來人,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見此架勢,那行人非但未逃,反策馬俯衝而下,直待接近了箭支的‘射’程範圍才陡然收住腳步。帶頭一人年約二十歲上下,頭頂並未束冠,隻勒了條素‘色’額帶,麵上猶有三分稚氣。與身後那班重甲執劍的軍士相比,他倒好似在自家院子裏散步般輕鬆自在。
先鋒官催馬上前正‘欲’出手,就見那人居高臨下望著顧名珍,漫不經心說道:“謔,原來你就是顧名珍,我早該想到了……”他似憶起什麽開心事一般,笑聲在山穀間‘蕩’起陣陣回響,“和狗皇帝搶男人,倒有些膽量,怪道那場火沒燒死你。”
“難不成你就是……”顧名珍瞳孔驟然收緊,眯著眼睛冷冷觀察著遠處的少年,雖然那日他沒見到正臉,但聲音卻記得清清楚楚,他斷定那就是沈思無疑!
眼見仇人就在眼前,他渾身顫抖,血脈沸騰,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仿佛重又被丟回了事發的那一晚——當時他正與堂兄**盡嚐‘床’笫之歡,不想被憑空跳出來的沈思給一掌擊暈了,等他再醒來時,滿眼已是煙霧彌漫火光憧憧,他急忙起身去找堂兄,卻隻在地上‘摸’到了一具冰涼的無頭屍體。後來橫梁坍塌,將他砸在底下,後背留下了大片灼燒的傷疤,坑坑窪窪猙獰醜陋,大‘腿’處的傷痕更是深可見骨。多虧幾名衛兵拚死相救,將他拖出火海,才最終撿回一條命。
此刻他已無心多言,當即下令:“放箭!休要聽他胡言‘亂’語,立即與我將他‘射’落馬下,格殺勿論!”
話音落地,萬箭齊發,箭陣如黑‘色’暴雨般襲向對麵山坡,帶著嗖嗖疾風釘進了沈思等人身前十幾步遠的地方。即便偶有幾支得以近身,也瞬間被利箭劈成了兩截。
“顧都督,”沈思對那些毫無威懾力的箭支視若無睹,隻管笑‘吟’‘吟’隔空喊話道,“此處山高穀險,深林障目,顧都督該不會是怕得不敢追來了吧?既如此我索‘性’對你說句實話,這山下已布滿伏兵,嚴陣以待,你若前來,必定是有來無回的!”
顧名珍瞪著他目呲‘欲’裂:“小子,休要張狂!兩軍對戰從不是靠一張嘴取勝的。”
“哦?”沈思挑挑眉,“我是為了都督你著想,至於你信與不信,我並不強求。不過我還帶了一份厚禮過來,請顧都督笑納。”
說著話他持弓在手,飛快‘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照著顧名珍所在方向瞄也未瞄抬手便送了出去。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眾人隻見到弓背上金光一閃,尚未看清手勢動作,那箭已帶著千鈞之勢來在了眼前。
誰也沒想到他貌不驚人竟有如此臂力,百丈之外尚能‘精’準無誤。顧名珍身側‘侍’衛急忙揮劍去搪,劍刃砍上箭身“倉啷”一聲,‘激’得火‘花’四‘射’,那箭竟完好無損,隻是稍稍偏離了角度,箭頭挑起,“嘭”地砸向顧名珍頭頂,竟將其所戴頭盔整個掀翻在地。
重擊之下,顧名珍一陣暈眩,在馬上晃了幾晃險些栽倒,滿頭黑發頓時披散了下來。那頭盔被‘射’得凹陷一塊,咕嚕嚕滾在地上,大軍登時嘩然,驚歎之聲此起彼伏。再抬頭看時,沈思已帶著那一隊兵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顧名珍在幾名‘侍’衛的攙扶下坐好,嘴角‘抽’搐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忽而又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沈念卿!我倒看你能囂張幾時!來啊,給我衝!踏平這片山坡!有臨陣退縮,及駐足不前者,斬立決!”
身邊幾名謀士見他羞憤‘交’加,情緒‘激’動,紛紛出言相勸:“都督,切不可意氣用事啊,那少年所言雖不知真意,卻也有幾分道理,還是小心為妙的好……”
顧名珍漸漸由大笑轉為冷笑:“他的用意再明白不過!不就是看透我們會心生畏懼,而故意在嚇我們嗎?若真有什麽大軍,又何須特特跑出來演場戲告知我們呢,直接動手不就得了?哼,哼哼,諸葛亮唱空城計,正是因為城內根本沒有伏兵!這把戲玩了一千年,竟還有人沒玩膩。”
旁人待要再說什麽,隻見顧名珍反手一劍齊刷刷砍斷了對方的馬頭,那馬掙紮著頹然倒下,熱乎乎的血漿噴了一地。顧名珍收劍入鞘,指著地上的馬屍冷冷說道:“再有妖言‘惑’眾、動搖軍心者,形同此馬!”
顧名珍將大軍分作前中後三隊,前隊以騎兵為主,可利用力量與速度上的優勢快馬衝擊晉軍,尋找弱點,佯動‘誘’敵,集中突破,進而使其迅速瓦解,牢牢把握住戰場的控製權。中隊由步兵組成,又分成無數小隊,每隊配有弓弩手、長搶手、狼筅手、火箭手等二十幾人,遵照號令變換陣型,將敵人個個擊破。後隊則是一些老弱病殘及傷員,專責補給與接應事項。
大軍浩浩‘蕩’‘蕩’穿過穀口,並未遇到任何異狀,一鼓作氣衝上山頂,果見山下蜿蜒著一條寬闊的河水,水流舒緩,幾如靜止了一般。河對岸是大片起伏的丘陵,遠遠可見晉軍行進時攪起的滾滾煙塵。
顧名珍心頭一陣悸動,勝利已是唾手可得了!他抬頭看了眼天,大朵大朵的雲彩低低壓向地麵,早晨的太陽光從雲層縫隙間透下來,在地麵投‘射’出形狀各異的‘陰’影,那些影子隨著風吹雲動而緩緩遊走,恍若是從‘陰’間潛行而來的鬼魅。
深吸了一大口氣,顧名珍猛一揮手:“衝鋒!”
六鼓齊響,大隊騎兵如山洪般奔騰咆哮著傾瀉而下,一股股洪流眨眼間越過野水衝進了晉軍的隊伍。晉軍雖已做好準備擺好了陣型,可在強大的衝鋒麵前很快便潰不成軍了,前方的兵馬急忙回轉來救,結果更添‘混’‘亂’,戰馬與戰馬相互擁擠、碰撞,揚起前蹄噅噅嘶鳴著,戰旗倒伏遍地,士兵倉惶四竄。
眼見騎兵的任務已經完成,步兵列隊接替而上,顧名珍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四郎,我現在就去替你報仇!待我割了沈念卿的腦袋去墳前祭你!”
他抖起韁繩,‘欲’隨部眾一起衝下山去,無奈被兩旁的‘侍’衛策馬攔下了:“都督不可!刀劍無眼,萬一都督有所損傷,隻怕軍心不穩!”
顧名珍扯動馬首:“都給我讓開!本都督自有分寸!”
正僵持著,互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恍若是晴空驚雷震徹天際,那些馬上的、地上的兵士都楞了一愣,紛紛尋找著響動的來源,很快他們發現,山腳處被炸開了一個深坑,塵土飛揚而起,血‘肉’、碎肢迸‘射’四濺,方才生龍活虎振臂衝鋒的隊伍,眨眼間便倒斃成為了遍地死氣沉沉的屍體。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足足靜止了老半天,顧名珍身後一名謀士才結結巴巴說道:“是、是火炮!八成是虎蹲炮!”
不待他說完,很快又是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些大小鉛彈、石彈好似長了眼睛般,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顧名珍的步兵方陣之中,密集的隊伍霎時間被炸得四分五裂,哀嚎聲呼救聲不絕於耳。
顧名珍隻覺得腳下的地麵都在抖動,馬匹驚慌地踏動著四蹄,馱著他原地轉起圈子,好不容易控製住坐騎,他氣急敗壞地衝那名謀士吼道:“什麽炮?什麽虎蹲炮?”
那謀士隻是個半吊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哼哼唧唧半天也接不上下文。短短片刻功夫裏,從山腳到晉軍陣地這一段路途已是處處開‘花’,炮彈猶如從天而降的根根巨杵,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搗向地麵,要將黑壓壓密如蟻群的人和馬匹全部碾壓殆盡。
火炮不同於刀槍,你看不見它從何處發起攻擊,也沒辦法揮動武器拚力一搏,隻能在未知的恐懼中暗暗祈求死亡不要降臨在自己頭上。恐懼如怒‘潮’席卷而過,那些為了立功為了賞賜而奮勇爭先的士兵紛紛調轉方向朝後退去。
顧名珍怒不可遏,聲嘶力竭地大吼著:“往前衝!不許退!擊鼓!擊鼓!”
可在死亡麵前,已經沒人顧得上主帥的號令了,十數萬人馬翻江倒海般齊齊湧向小山,顧名珍的‘侍’衛不得不簇擁著自家主子迅速向後撤離。
原本分崩離析、毫無招架之力的晉軍瞬間換了一副麵貌,在令旗的指揮下飛快集結成列,向官兵展開反攻,他們三列一組,引弓朝天,隨著號令同時‘射’出,密集的箭矢在半空劃出一條條流暢的曲線,穿刺進那些慌‘亂’奔逃的血‘肉’之軀。又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兩隊鐵甲‘精’騎從側翼殺出,長刀快馬,虎虎生風,呈合圍之勢將奪命狂奔的官兵團團圍住,從容不迫逐次擊殺,刀鋒掃過,身首異處。
顧名珍渾身濕透,分不清是血是汗,大聲咆哮著:“不許退!都給我衝!衝!我要殺了沈念卿!捉住晉王老賊!”可不管他意願如何,終究逃不脫被潰退的士兵裹挾著朝穀口撤去。
另一側下山的路狹窄崎嶇,容不得大股人‘潮’同時通過。橫衝直撞下,那些位於最外側的士卒不等接近穀口,便劈裏啪啦滾下了山崖,來不及呼救與慘叫,眨眼間屍骨無存。有誰擋在馬前,阻住去路,隻管一刀砍了便是。無論曾經的兄弟,好友,鄉鄰,在死亡麵前人們已經全無顧忌,他們策馬踩踏著同伴的身體向前狂奔,完全顧不上去看一眼某個昨夜還在並肩巡邏、同桌飲酒的家夥此刻正橫陳馬蹄之下,腸穿肚爛,無助呻‘吟’。
死就死了,一條人命而已,對於偌大的周朝來說,實在無足輕重。
如果世上真有地獄,此情此情便是地獄最真切的寫照。
那場驚心動魄的追擊與逃亡足足持續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後,野水岸邊的丘陵地重又恢複了寂靜。
日中正午,卻不見陽光,天‘色’青白而朦朧,曠野裏飄散著薄薄的血霧。放眼望去,滿目焦土屍骸,血‘肉’模糊,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馬匹。殘損的衣物、焦枯的‘毛’發和辨別不出顏‘色’的旗幟碎片隨風翻飛,起起伏伏,時而被卷上半空,又飄灑而下。
偶爾會從屍堆裏探出一隻僵直的手臂,不甘心地伸向半空,像在等待誰來搭救,也會有一兩張尚算幹淨的臉孔,帶著滿眼的愁苦與眷戀,死不瞑目。
沈思率領一隊騎兵直追出三十裏,幾乎將顧名珍殘存的部眾全部擊潰。等他帶隊返回的時候,晉軍正在清掃戰場,那些屍體被集中到一處,堆砌成一座座規模可觀的小山包,再點火燒掉。無數曾經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滋滋作響的火光裏消失了,沒有一塊墓碑,沒留下一個名字。
山腳下,一個三十幾歲、身著官兵服飾的男人正顫顫巍巍來回走動著,雙眼緊盯地麵,似在搜尋著什麽。他滿臉傷痕,衣衫殘破,半邊手臂無力地耷拉著,隨身體移動而擺來擺去,想是已經斷掉了。
一名晉軍士兵提刀‘欲’砍,被沈思擺手攔下:“算了,仗已打完了。”
眾人點點頭,默默經過那個男人的身邊,不再多加理睬。走出幾步,沈思忽又站住了,他扭過頭盯著那人看了片刻,緩緩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麽?”
男人抬起頭,漠然掃了沈思一眼,明知是隨時可取自己‘性’命的敵將,他臉上卻不見一絲‘波’瀾:“我哥,還有我侄子。”
沈思抬眼掃視過四周冒著滾滾黑煙的屍堆:“別找了,你找不到的。快些逃命去吧。”
“就在這附近,我知道。剛才我騎馬跑過去的時候,他們喊我來著,讓我拉上他們一起跑。可我沒停下,我害怕……”男人抹了一把被被血汗糊住的眼角,看不出喜悲。
沈思皺了皺眉,不無嘲諷:“嗬,這就是顧名珍的兵。狗皇帝身邊都是這號人,龍椅果然坐不久了。”
那男人表情麻木地抬起眼皮,又蔫蔫垂下:“誰當了皇帝還不是一樣。昏庸的皇帝坐江山,受苦的是百姓,像這樣為了爭皇位打來打去,最後死傷的還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不打仗的時候,就算再苦,就算活不下去,死了,起碼全家老小的魂兒是守在一起的。”
沈思張了張嘴,要說什麽,又覺多說也無益,想想還是調轉馬頭離開了。
走出老遠,他忍不住再次回頭看去,那男人似乎找到了親人的屍體,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嘴裏嗚嗚咽咽嘟囔著,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哀唱。嘟囔夠了,他顫顫巍巍從屍堆裏拔出一柄腰刀,單手握住刀把,刀尖對準心口,閉上眼艱難地喘息片刻,猛一用力刺進了自己的身體。目睹了這一幕的沈思徒勞地伸出手去,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響,最終他眼睜睜看著那人不斷‘抽’搐著栽倒在地。也不知黃泉路上,他的魂兒能不能追趕上家人,繼續守在一起。
沈思緩緩籲了一口氣,覺得‘胸’口微微有些發堵。戰爭不就是這樣,許多人的*糾纏在一起,攪雜起龐大而瘋狂的漩渦,又將更多人卷入其中。某種意義上,自己恰恰是這場戰爭的始作俑者。說什麽國仇家恨,歸根結底,人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而已。
可他錯了嗎?寧城之圍他是一定要解的,如果不去,衛悠會死,城中數萬百姓也會死。晉王要帶他走,他能不走嗎?否則早就凍死在轅‘門’之上。那麽殺顧明璋呢?顧明璋媚上欺下、殘害忠良,難道不該殺?還有昏庸無道不辨忠‘奸’的狗皇帝,為何不反?
不知怎麽,他心裏一時間竟沒有底氣了,低下頭喃喃自語道:“錯了嗎?”四周一片寂靜,無人作答,那些充滿怨恨的魂靈們都故意沉默著。
“念卿!”遠遠的,晉王在馬車旁召喚著他。
沈思甩甩頭,摒棄掉‘私’心雜念朝晉王走去,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馬,胡‘亂’扯去沾滿塵土的鬥篷:“守之,有茶嗎?”
晉王笑眯眯著從身後拎出一支酒壺:“不止有茶,還有好酒。”
沈思欣然接到手中:“如此更好。”他仰起頭咕咚咕咚連灌了幾大口,抹去嘴角邊滲出的酒水,“守之,今日一戰就算是勝了吧?”
晉王點頭:“不止是勝,而是大獲全勝。”
沈思扁扁嘴角:“是啊,是大獲全。可不知為什麽……我心裏卻不覺得歡喜……”
晉王從他手裏取過酒壺也喝了兩口,眼望著蕭索的戰場幽幽歎道:“唉,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澤州一戰,晉王以千餘人的傷亡大敗二十萬京營官兵,逃出晉原之時,顧名珍身邊隻帶著兩三萬老弱殘兵,他不敢有絲毫停歇,一口氣逃回了京城。大約是看在死去堂兄顧明璋的麵子上,小皇帝並未治他的罪,隻是以休養為名奪了他的兵權。
相較之下,真定府一線就沒這麽輕鬆了。左軍都督府的人馬本就是北方人士,絲毫不會受到天氣與環境的影響,且背靠北平、宜府兩衛,進可攻,退可守,恐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定。好在真定府距晉陽較近,兵強馬壯戰備充足,即便是打上個一年半載也能應付。
離開澤州,晉王一行並未急於返程,而是特意繞道西線,沿途巡視了各地的布防狀況,直至立冬時節,大隊人馬才風塵仆仆趕回了晉陽。
得知晉王班師回城,王妃早早就率領上下人等將王府裏裏外外灑掃得窗明幾淨,室內各處都擺放了暖房裏培育出的新鮮‘花’卉,家具陳設也都打理得煥然一新。戈小白、張錦‘玉’兩位公子更是早早畫眉敷麵,穿紅掛彩,打扮得人比‘花’嬌。
王妃本是滿麵笑容站在府‘門’前迎接晉王,可一見分別多時的緋紅郡主,她當即柳眉倒豎怒氣衝衝地大聲訓斥道:“不孝‘女’,你還有臉回來嗎?”
郡主好久不見娘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可是沒少牽掛。此刻也顧不得是否挨罵,隻管可憐兮兮跑上去抱住王妃撒嬌‘揉’蹭道:“娘,我好想你,緋紅知錯了……”
不等她說完,王妃已是淚如雨下,再多一句也罵不出口了:“好‘女’兒,乖‘女’兒,娘也想你,每天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著,聽娘的話,不許再‘亂’跑了,往後都乖乖待在娘的身邊!”
看她們母‘女’倆抱頭痛哭,大有不停不休之勢,沈思無奈地看向晉王,伸手‘揉’了‘揉’肚皮。晉王會意地笑笑,過去哄勸王妃道:“好了好了,再這樣下去咱們府裏就要水漫金山了,有什麽體己話,你們娘倆兒晚上回房慢慢聊吧,我猜緋紅定是有好多話要對你說的。不過現在還是先去吃飯為好,再不去的話,念卿的肚皮都可以敲鼓了!”
王妃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抹幹眼淚:“是是是,餓著哪一個都行,就是萬萬不能餓到念卿,否則王爺你便要心疼‘肉’疼了。”
戈、張兩位公子聽著,一個白眼‘亂’飛,一個扭頭冷哼。
吩咐聲上菜,一家人全部入了席。為慶賀王爺凱旋,小白公子特賦詩一首,而錦‘玉’公子也不甘落後地跳了一段西域舞蹈,看得眾人開懷不已。
酒足飯飽,又說笑了一陣,王妃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念卿,前幾日有人登‘門’來找過你,說是你的朋友,姓陳,名叫陳六道。”
沈思一臉茫然地眨巴著眼睛,在腦海中極力搜索著,相識之人中似乎並沒這個名字。
“對了,他還留下一張信箋。”王妃招招手,片刻功夫有名‘侍’‘女’捧著張信箋呈給沈思。
沈思疑‘惑’地展開觀瞧,那上頭隻寫了城中一處地址,說是在那裏等他一聚,紙上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可沈思一見之下便“騰”地站起身來,差點帶翻座椅。他難得現出緊張而慌‘亂’的神‘色’:“守之,我、我出去一趟!”
說著話也不等晉王回答,便轉身匆匆朝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