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知不知青蟲相對吐秋絲

第二天,晉王帶著隊伍又向北行出了三百多裏,直至日頭偏西才返回到晉陽城內,誰知進城後沒多久,就被擁堵在街道上看熱鬧的人群攔住了去路。

幾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看得真切,遙見重重疊疊的人群之中,一名身穿紅衣的俊俏公子正揪著個骨瘦如柴的少年不斷斥罵:“還說這錢袋子不是你偷的,若不是你偷的,為何會捏在你的手裏?”

紅衣公子身後還跟著一群‘唇’紅齒白、打扮整齊的跟班,看著年紀都不甚大,也一個個張牙舞爪地對少年吼道:“就是你,抵死不認也沒用,小小年紀不學好,跑去做賊,真真可惡!該打,該打!”

少年領口被人揪住,隻得可憐兮兮‘挺’著‘胸’脯小聲爭辯:“我沒偷,我是從地上撿的,又不知是哪個掉的……”他個子矮、音量小,話一出口就被對方七嘴八舌的責罵聲給淹沒了。

幾番來回拉扯,有樣物件兒從少年懷裏不慎掉落了出來,紅衣公子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定睛細看,竟是隻鑲了銀嘴兒的牛皮酒囊,這下紅衣公子更加有理了:“還說你不是個小賊,看你那窮酸相,怎配帶著這等好東西?哼,定是偷來的無疑!”

沈思一眼認出那酒囊是自己用過的,他隱約想起,當日寧城之外有個餓極了猛啃生‘肉’幹被噎住的少年,當時他覺得好玩,就隨手把自己的酒囊丟給了對方救急。記憶中的人影兒與眼前的少年漸漸重合,沈思不禁又笑了出來,原來人長得窩囊連老天也喜歡欺負,偏要處處給他氣受。

少年見酒囊被對方拿走了,急忙去搶:“我並沒偷竊,這是、是一位將軍所贈之物!”

“將軍所贈?你瞎話編得實在離譜!”紅衣公子自然不信,一把將少年甩到了地上,“這晉原地界凡能叫得上名號的將軍,本郡……本公子全都認得,你倒說說看是哪一位?”

眼見對方袍袖揮過,少年躲閃不及,被掌風掃到麵‘門’,登時倒退幾步“咕咚”坐在地上,口鼻處鮮血直流,血珠子順著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至此沈思終是看不過眼了,一翻身下馬走進了人群。

紅衣公子揚起手中馬鞭正‘欲’再教訓少年幾下,不提防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了,他一抬頭,見身側立著名膚‘色’黝黑的高大男子,更惱人的是,那男子隻用三根手指就捉得他難以動彈了。他又哪裏受過這種氣,當即柳眉倒豎:“哪裏跑來的狗東西,敢管本……本公子閑事!”

說話間他大力向回‘抽’手,可無論如何都‘抽’不出,直掙得緊咬銀牙,眼眉皺到了一處。

沈思牢牢製住對方,心平氣和地解釋道:“公子先請住手,酒囊是在下送給這位小兄弟的,並非他偷竊所得。至於錢袋一事,或許也有誤會,還望能容他解釋一二。”

紅衣公子根本聽不進他的話,隻管回頭號令身後一幹跟班:“都傻了嗎?還不給我狠狠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黑小子!”

那些人正待挽起袍袖揮拳上前,卻被一襲白影攔住了去路。身穿白衣的辜卓子邁著四方步走到紅衣公子麵前,手持羽扇深施一禮,用隻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悄悄說道:“辜卓子參見郡主。郡主息怒,這位沈公子乃是王爺貴客,無意間衝撞了郡主,所謂不知者不罪,還請郡主莫怪。”

紅衣公子聞言嚇了一跳,趕緊放眼朝人群望去,待看見遠處騎於馬上的晉王和一眾‘侍’衛,他古靈‘精’怪地偷偷吐了下舌頭,順道‘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而晉王則是麵‘色’微慍地輕輕哼了一聲。

辜卓子適時又開口道:“王爺有話,說這大庭廣眾之下實在……咳咳,總之還請郡主速速返回王府才是。”

被稱為郡主的紅衣公子嘟著嘴“噢”了一聲,又氣鼓鼓朝沈思瞪去一眼,最後在跟班們的前呼後擁下不情不願地離開了。沈思恍然大悟,怪道這位公子身材矮小又帶著幾分‘陰’柔‘女’氣,原來根本就是‘女’扮男裝,照此推斷身後的跟班們也該是‘侍’‘女’所扮了。雖說晉王年過三十膝下隻有一‘女’,可對這‘女’兒縱容得也未免太過了些吧,如此刁蠻可惡的一個小丫頭,日後還是躲遠些為妙。

待到人群散去,晉王方來在沈思近前尷尬地解釋道:“適才那名一身紅裝的正是小‘女’緋紅。這段日子她剛好命犯災星,被王妃打發到崇善寺守齋去了,故而一直沒機會與你碰見。這孩子被我和王妃寵壞了,脾氣確實驕縱一些,實則本‘性’不壞,念卿莫要放在心上。”

沈思了然地挑了挑眉:“原來是郡主殿下。”他瞄了眼縮在一旁口鼻流血的少年,“該放在心上的是王爺才對吧,王爺手下兵士連個‘女’子都打不過,不該汗顏嗎?”

晉王一愣,目光投向那名少年,少年戰戰兢兢地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又急忙跪倒在晉王麵前:“小的、小的拜見王爺,小的是張將軍營裏頭的,今日奉了把總之命進城辦事,不想……不想……”

見他支支吾吾不敢多言,沈思索‘性’打斷了他的話:“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頭頸深深埋到了‘胸’膛裏:“小的名叫金葫蘆。”

沈思點點頭:“為什麽要當兵?”

“這……全因家鄉鬧饑荒,實在活不下去了,聽人說晉王爺的隊伍裏能吃飽飯,就跟幾個同鄉一起來投軍了。”金葫蘆聲音越來越小,“誰知前些日被困在了寧城,那幾名同鄉都被‘亂’箭給‘射’死了……”

沈思不屑地哼了一聲:“憑你這等本事,上了戰場也隻有被‘射’死的份兒,活到現在算命大了。”略頓了頓,他低頭問道,“願不願意跟著我?”

這話一出口,不止少年呆住了,連晉王也倍感驚訝。見少年顫顫巍巍不敢答言,晉王幹脆替他做主道:“是了,念卿你初來乍到,身邊正缺個伺候的人,他既是軍營裏出來的,想必用著比小丫頭們更順手吧。”

“我有手有腳,尚不需要別人伺候。隻不過這小子本領實在不濟,上了戰場也是白白喪命,我總不能由著他去送死吧。”沈思不滿地掃了晉王一眼,又對金葫蘆說道,“跟著我暫且學點防身的本事吧,即便將來不能建功立業揚名於世,起碼可以自保,也不會再餓肚子了。”

金葫蘆傻呆呆愣怔片刻,忙不迭磕頭道:“多謝沈將軍!多謝沈將軍!”

晉王在一旁看著不禁莞爾:沈小五兒原來有這號怪癖,喜歡撿東西,先是小狐狸,再是金葫蘆,三年五載下來,也不知要往自家王府塞進多少古怪家夥,想來過不多久,就要換個更大些的院子了。

回到晉王府,等沈思安頓好金葫蘆,晚膳也送過來了。

沈思毫不客氣,往桌前一坐端起碗來就吃。半碗飯下肚,見金葫蘆還傻站在邊上,他不解地指了指對麵盛滿熱飯的大碗:“怎麽,等我請你入座嗎?傻小子,話說頭裏,我吃得快,飯量又大,你不趕緊搶,往後隻有餓肚子的份兒了。”

金葫蘆慢慢挪到椅子旁,要坐又有些不敢,見沈思一個人在那大口吃著香噴噴的飯菜,他忍不住吞了一嗓子涎水,試著坐在了椅子邊緣,查看著沈思神‘色’未有變化,這才悶頭往嘴裏扒拉起飯來。沈思隨手夾起一筷子菜送到他碗裏,邊吃邊數落道:“長成一副‘雞’雛相兒,拿什麽上陣殺敵?男兒大丈夫連自己都顧不好,還怎麽去保家衛國呢。”

金葫蘆聞言,也學著沈思的模樣大口吞咽起來。不想嘴裏塞得太滿,來不及嚼,飯菜全都堵在了喉嚨口,噎得他差點沒背過氣去。沈思忍著笑將杯子推到他麵前,這次金葫蘆學聰明了,先聞過確認裏頭是茶不是酒,才急吼吼地灌了下去,等到順過了氣,他再次學著沈思的模樣大喇喇一抹嘴:“真香!”

兩個大活人吃飽喝足了,沈思又端著一盤生‘雞’‘肉’朝西廂堵頭的那間小屋走去,他不在的時候,小狐狸就被關在那裏。

這陣子‘混’熟了,小狐狸隻聽腳步聲就知道來人是沈思,早早在屋內興奮地轉起了圈子。它吃下兩片‘雞’‘肉’,鼻子略一‘抽’動,聞見院子裏還有生人氣息,便趁沈思不留神“嗖”地竄出屋子,對著金葫蘆就衝了過去。金葫蘆隻覺紅光一閃,緊接著有個‘毛’茸茸的玩意兒蹭到了他臉上,還連帶著“嘶嘶”吸氣聲,登時把他嚇得魂不附體,“媽啊”一聲尖叫出來,緊閉雙眼抬手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著。

金葫蘆鬧騰得動靜太大,反把小狐狸也嚇到了,它跌到地上四隻尖爪一陣抓撓,慌不擇路‘亂’竄一通,最後拖著大尾巴奔出了院子。沈思無奈,隻好趕緊追了出去。

起初小狐狸是害怕,想要快些逃掉,等跑出一段兒,就把先前被金葫蘆嚇到那茬忘了,一心隻想逗著沈思玩,它跑不多遠總要回頭看看,見沈思沒跟上,就停下來等著,看沈思快到跟前了,又開始撒‘腿’猛跑。好在沈思體力夠強,越追越起勁。

跑著跑著,被一堵藤蔓糾結的高大院牆擋住了去路,小狐狸身體一縮,順著牆下雜草叢生的小‘洞’鑽了進去。沈思收住腳,不慌不忙後退兩步,噔噔噔一個飛身躍上牆頭,瞄準小狐狸的藏身處飛撲而下,大手一兜,總算逮住了這隻頑皮的小東西,拍拍灰塵心滿意足地揣進了懷裏。

一人一狐正要往出走,不想外麵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女’人輕緩的講話聲。沈思一時有些懊惱,怨自己不該就這麽胡‘亂’闖進來,此刻連身處何地都不知道,萬一衝撞到府中‘女’眷可就麻煩了。思前想後,他幹脆一縱身攀著樹幹靈活地竄上了屋頂,趴在那掩藏起身形,預備著找機會悄聲不響溜掉。

院‘門’一開,來者竟然是晉王妃。王妃將幾名隨從留在院外,隻帶著一名貼身‘侍’‘女’手捧香燭冥錢走進了室內。天‘色’略有些昏暗,還沒完全黑下來,王妃進去沒多久,便順著‘門’縫飄出了濃濃的香灰氣。

沈思忍不住好奇,悄悄掀開塊瓦片向內望去,一瞧之下,竟生生把自己給嚇了一跳,這處不起眼的所在原來是間佛堂,裏頭供奉著成百上千的牌位,那些‘陰’森厚重的牌位上大多未刻字跡,沿著長案一層層疊上去,最高一排直頂到了天‘花’板,看得人寒‘毛’直豎。

王妃在正中一塊軟墊上跪好,恭恭敬敬上了香,緩慢開口道:“阿爹,大哥,青哥,緋紅今日從寺裏回來了,一切都照著大師的話去做了,希望就此能平平安安了吧,也請你們好好保佑她。青哥,你在那邊不必掛念,王爺對我們母‘女’十分照顧,待緋紅更是視如己出,有些時候啊,嬌慣得連我這做娘親的都看不過眼了。”王妃滿懷慈愛地輕笑一聲,似又想起了什麽,“對了,聽說皇上近來有意為緋紅賜婚,不過你且放心,王爺跟我說好了的,定會給緋紅許配個自己滿意的人家……”

淬不及防聽見這驚天秘密,沈思趕緊扣上瓦片伏在房頂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被人察覺到自己的存在。雖然外間早有傳聞說緋紅郡主並非晉王親生,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憑衛律那樣一號人物,竟然會在明知不是自己‘女’兒的情形下,甘願頂著世人非議將郡主養大,還寵溺非常,這衛守之……到底是個怎樣的家夥?

直待王妃離開許久,沈思才躡手躡腳跳下地,悄悄翻出了院子。這一出來,他又傻眼了,之前光顧追趕小狐狸忘了看路,王府裏本就大得出奇,小徑,樹影森森,那些亭台樓閣在暮‘色’之中更是長成了一般模樣,他就這麽生生走‘迷’路了。

說來巧得很,平日成群結隊的太監、‘侍’‘女’一時也都不見了蹤影,周圍沒個人可以求助,沈思隻好貿貿然朝著一處光亮走去。隱隱約約間,還能聽見悠揚的琴聲。

光亮漸近,原來是湖畔一處吊了燈盞的的小亭,亭中背身坐著一名男子,正在專注撫琴。琴音從指端流瀉而出,摻了水音兒,更覺空靈飄渺。沈思快走幾步未及開口,那琴聲忽地斷了,撫琴男子掩住嘴角一陣咳嗽,貌似想要起身,卻‘腿’腳一軟,勉力撐住了石台才不至栽倒在地上。

沈思見狀急忙過去扶住了對方:“這位公子,可有不適?”

那人一回頭,原是酒宴上被王爺細心嗬護、關懷備至的琴師薑韻聲。薑公子對沈思虛弱地擺了擺手:“無妨,都是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想起前日小丫頭所說的“神仙”之語,沈思不覺好奇地打量起了薑韻聲,這人麵容消瘦膚‘色’蒼白,眼皮低垂目光‘迷’‘蒙’,眼看深秋天氣了,竟還穿著一件寬大的單衣,衣袖在微風裏搖搖‘蕩’‘蕩’,倒真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

沈思是個熱心腸,忍不住提醒道:“晚上風涼,公子穿的太過單薄了。”

薑韻聲有氣無力朝他笑笑:“小童去取披風,就快回來了。閣下可是沈念卿沈公子?那日酒宴上沒來得及打招呼,在下薑韻聲。”

“薑公子的大名在下早有耳聞,名冠大江南北的樂師果然不同凡響。”沈思坦誠一笑,“我雖於音律上沒什麽研究,但是方才一路行來聽得真切,所謂‘萬壑鬆鳴、濤聲澎湃’,也不過如此吧。”

薑韻聲倒還算謙遜:“沈公子過譽了,沈公子若覺得琴聲悅耳,那隻有半分源於在下技藝,另半分是這琴的功勞。此琴乃王爺所贈,名曰‘獨幽’,為上古名琴,其聲沉雄古舊,宜彈大曲,即便是尋常人使用,也能奏出山林隱流之聲。不信沈公子試試看。”

沈思不會彈琴,卻知道“獨幽琴”的大名,也聽說過“附雲‘門’之青瑟兮,悼傾耳之獨幽”,再細看那琴,琴身上果然印著十分罕見的“梅‘花’斷紋”,他一時興起,抬手在琴弦上隨意劃過,雖不成什麽調子,也已然是樅樅錚錚,金鐵皆鳴,令人心動了。

正自歎服之際,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你在做什麽?”沈思與薑韻聲齊齊回頭,台階下站著晉王與胡不喜幾人。

晉王見薑韻聲隻穿了件單衣,趕緊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對方肩頭,輕聲細語責怪道:“怎可坐在風口裏彈琴,說過幾次總是不聽,次次教本王替你憂心,真該罰你!‘藥’可曾喝了?要快些回去歇息才是。”他瞥了沈思一眼,又對胡不喜冷冷責備道,“獨幽琴是本王贈與聲兒的,豈可隨便給人‘亂’動?此琴為傳世之寶,價值連城,若有一絲損壞……胡不喜,本王隻管拿你是問!”

這話明裏是在教訓胡不喜,可任誰都聽得出是暗指著沈思的。沈思如被狠狠扇了記耳光一般,登時臉‘色’漲得通紅。

這幾日與晉王相處下來,他已漸漸放下戒備,不知哪裏來的底氣,以為在晉王麵前稍稍放肆一些也無不可。誰知今日隻是‘摸’了一把薑韻聲的琴,晉王竟至大發雷霆翻臉不認人了,這境遇不免讓沈思又羞又臊,一口氣堵在心頭憋悶不已。

他待要發作,又暗暗苦笑,歎自己氣得好沒道理,畢竟人家是主,自己是客,客人不會看主人眼‘色’,豈不是自找沒臉?最後隻好不卑不亢地一拱手:“是沈思失禮了,還望薑公子海涵,那沈思就不擾王爺雅興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晉王卻看也不看沈思一眼,隻管小心翼翼扶起薑韻聲,對胡不喜吩咐道:“替我送薑公子回房,看著他把‘藥’喝了,伺候人好生睡下後再來回話。切莫叫什麽不相幹的人又打攪到公子休息。”

沈思聞言,哼笑一聲轉身而去,衣襟帶起一陣勁風,眨眼間人就消失在了小徑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