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人和事每天都在變,有時候一覺醒來,這有錢的變成了窮光蛋、有權的變成了貪汙犯、有老婆的變成了光棍漢、眼看著工資原地打轉、經濟實難反彈、股市瞬間疲軟………當然,上述變化反向也是行得通的,我們身處的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不管你怎麽想,怎麽說都不為過分。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陳大拿的變化也是非常明顯的,細細算算,他控製的資產因為煤礦成功地開發,足足要翻了一倍,而且與朱前錦這一長平大佬的對決中占到上風,這才是他引以為傲的事,這個時候,陳大拿這舉手投足之間,滿是自信和一幅成功企業家的派頭,以前也有這種派頭,隻不過這次之後,這派頭端得是更足了些。這點連李林都感覺得出來。

有時候,人的資產膨脹的速度還跟不上信心和膽子膨脹的速度,陳大拿的經曆正是如此。

這個時候,這位自信心極度膨脹的陳大拿正和李林一道在去看守所的路上,李林開著陳大拿新賣的一輛新款奔馳,陳大拿正咪著眼睛坐在副駕上聽著音樂,車裏放著陳大拿最喜歡的薩克斯:回家。如果楊偉在的話,看著陳大拿這陶醉的樣子,鐵定會罵一會:騷包貨!你聽得懂嗎?

陳大拿的心裏,此時也想著這位身掐囹圄的楊偉兄弟,不管是出於同情、出於想念或者是出於愧疚什麽心理,他還是想見見這位曾經起到舉足輕重作用的楊兄弟!這個人也許對他的影響太深了,處在他這個位置上,很難和人進行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偏偏楊偉就是其中一個。這輩子,要說真服氣誰,一個是小王爺,悍不畏死,這人作態不怎麽樣,這人格魅力卻是不淺。死了還留了一幫子死忠的兄弟們。而另一個就是楊偉,要說楊偉這簡直就是一無是處,陳大拿拿著放大鏡估計也在他身上找不出個優點來,偏偏這混混加無賴的行事作風還能把一個個死局盤活了,這本事可不是一個混混能有的。陳大拿一直在思考這楊偉倒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能力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因為,陳大拿一直觀察這楊偉,看來看去,怎麽著看也是個文盲加流氓再加無賴!……………楊偉也許沒有讀懂陳大拿,但陳大拿又何嚐能讀得懂楊偉!

那麽,楊偉變了嗎?

他當然也在變。古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兩個月,六十天,足足二十個刮目相看之後,楊偉變成了什麽樣子呢!

這話,卻要從兩個月前楊偉被關進小號說起………

……………………………………

話說那天楊偉被關進了小號,一直覺得心神不寧,便脫了鞋子,開始打坐……

寂靜的監號,楊偉靜靜地坐著,如同當年每日必修的功課一般,五心朝天、氣神內斂,渾厚帶著磁性的梵音如同一個個音符從他的嘴裏流出來,多少年來,每逢遇到無法靜心的時刻,楊偉就是這樣,誦讀著那莊嚴的梵音,思索著天地間不可測、不可知的未來,讓自己的心在信仰中慢慢地靜下來……

每次一靜下來,自已的事便如同影視一般掠過心頭…………

二十多年,一個並不是很長的時間,卻是他的一生。

二十年前,當6歲的楊偉初到華儼寺,第一次念到這個梵音時,第一個感覺是好玩。那時候,空性大師慈愛地摩撫著他的小光頭說道,此子頗有慧根,是與佛性有緣,法號就叫悟明吧,悟天下大道之明。

那時候,楊偉隻覺得在寺裏我家裏沒有什麽區別,都是上山、都是幹活,而相比家裏,寺裏更好一點,最起碼不用擔心羊走丟了、不用擔心餓肚子。童年是快樂的!盡管楊偉心性玩劣,敲鍾念經早課晚經都時常偷奸耍滑,那空性大師卻並不介意,慈愛的如同父祖一般。

十年前,楊偉被逐出寺,那時候,寺裏牽掛得隻有空性大師一人,師傅一去,楊偉便隻覺這和尚不當也罷,這三界之外的清淨之地,世界沒有了師傅,不留也罷。

當了兵,穿上了軍裝,楊偉隻覺得一切都好奇,每日裏對敵訓練卻與老和尚悲天憫人的教誨截然不同,楊偉的開始困惑了。八年前,第一次執行任務,在北疆地區圍堵從金新月邊界竄過來的武裝販毒份子,楊偉第一次狙殺了一名毒販,遠程狙殺與近距離殺人是兩個概念,待到打掃戰場,楊偉特意看了看被自己殺死的毒販,彈洞正在太陽穴,差不了掀掉了半個腦袋,白花花的腦漿子流了出來,要擱一般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新人,第一反應是要嘔,甚至能把隔夜的飯都吐出來。可楊偉不同,他的第一反應是一臉肅穆屈身下跪,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開始念大悲咒為亡都超度亡靈!誰拉也不肯走。直看得一幹戰友大眼瞪小眼,居然不知道,軍事技能佼佼地戰友,這經念得還如此地道,到後來更是大跌眼鏡,這位,還就是位貨真價實的和尚。

第一次殺人,對楊偉十多年佛教思想是一個衝擊,楊偉此後一段時間,卻再也不肯殺人,連執行任務都不願意!軍區幾個心理醫生給他診斷結果是:殺人綜合恐懼症!其實對於特種軍人,淘汰率最高的不是那項技能,最終決定他是否合格,心理健康程度占第一位。當然,又讓殺人又讓心理健康,一般人做不到。

再後來,新疆幾個地區動蕩不安,那時候,特種戰隊是天天一級戒備,有命令五分鍾就能集結。那時候,仿佛大戰在即一般,在北疆某市,恐怖份子炸彈襲擊了一車公共汽車,死傷20餘人,出事地點離楊偉當年所在的營區不到10公裏,部隊接命令後趕赴現場救援,放下槍的楊偉已經加入到了戰地救護之列。當日情景卻是楊偉親見,等到救護隊趕到現場,公共汽車已經成了一塊燒得烏黑的鐵,爆炸的濃煙剛剛散去,現場都是殘肢斷臂、偶而見有完整的屍體也已燒得麵目全非,連地上淌出來的血都燒成了深黑色!

現場,令人恐怖、令人憤怒,但第一感覺不是這些,而是讓我作嘔,幾個未經大事的醫生護士不是腿軟就嘔得起不了身。這時,楊偉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定,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殺人綜合恐懼症的影子,幾個戰地救護人員把現場的遺體一具一具裝進了青灰色的屍袋,排了長長一排……那天,現場在幾百市民都噤若寒蟬,哭聲不斷,楊偉在搜索被炸毀的公共汽車裏,抱下來一個小女孩的屍體,人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雙手環在胸前,卻是緊緊地摟著已經燒得變形的書包………楊偉眼一酸跪下下來,霎時間涕淚橫流,仰天大哭,那哭聲慘烈、淒婉,如同當年佛祖在悲天憫人時發自心底誦出的大悲咒一般,引動了現場幾百市民都跟著哭聲一片……

在暴力麵前,原來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

佛說,懲惡即是揚善!

那一刻,楊偉覺得自己身上複仇的血被點燃了!

那次以後,楊偉再次拿起了槍,變成了一個冷血的殺神,一把老式的八一扛能打出高精度狙擊槍的水平,後來楊偉想想,這和當年放羊天天用羊鏟子打石子不無關係,一切都是有因就有果!誠不我欺也!

後來在一次搜捕過程中,楊偉帶領的小分隊與一夥暴力恐怖份子遭遇,雙方進行了武裝對抗,隨行的公安民警一人犧牲一人負傷,這楊偉眼看著戰友倒了下,急紅了眼,帶著6人小隊一路追著幾個逃竄的恐怖份子打打停停,追了五天五夜,一人擊斃四名,最後直接追到了恐怖份子的訓練營,與後援部隊端了這夥恐怖份子的老窩,生擒東突份子16人,光繳獲的半成品手雷就1000多枚,看得人都後怕……

小分隊的事件隨後被軍隊內部一本刊物《軍旅生活》報道,標題喚作《追獵八百裏》,被當做特種分隊的一級教材!一人獨殺七名恐怖份子的楊偉當年是名噪一時,連兄弟部隊都知道雪豹特種分隊裏有一個殺人和尚。

雪豹,這就是楊偉臂上紋身的由來!一個張牙舞爪的豹子。像楊偉的性格一般狂放不羈。

但天生玩劣、個性過強偏偏又是受過佛家教育的楊偉注定與這個紀律嚴明的軍隊無法溶和,其實在當兵的時候他就是經常被禁閉的材料,這年輕氣盛的楊偉又是個火爆了脾氣,後來這開了殺戒,估計還真是有什麽殺人綜合症的脾氣影響,楊偉卻是越加暴躁,看不慣什麽三句話不對就上手,喝兩口就弄事,那時候,一見楊偉喝酒弄事,隊員們鐵定會拿繩子先捆人然後才往禁閉室送,要不還真奈何不得這個瘋和尚;後來終於還是出事了,入獄了,楊偉從功臣成了罪人!這一次犯罪他也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把自己賣了都賠不起那輛被他撞壞的通信車。

團部想保他,直接把情說到了軍區,軍區的一位首長一聽楊偉這事,冷冷地說道,英雄,我們部隊要的是紀律、要得是服從紀律的軍人,如果他做不到這一點,他就是一個人能端了東突老窩,也不是合格的軍人,也不能留在部隊……

楊偉,出局了!

也許這個時候楊偉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偏偏沒有這個機會,與監獄裏與殺人、放火、投毒、搶劫、強奸、盜竊等等形形色色的罪犯在一起,在這個如此五彩繽紛的世界,暴力是第一法則,拳頭是唯一武器!曾經以暴製暴的楊偉也開始信奉暴力的力量,因為,他要生存下去,要在罪惡中有尊嚴地生存下去,暴力是自己唯一的武器。

本能,那是人的本能!

刑期滿後,楊偉反而留戀那個暴力的世界,習慣了哪裏往往就會對哪裏偏生出留戀這也是人之常情。那個時候楊偉還真是棲惶,回了家,卻沒了可以棲身的地方;來了鳳城,卻沒有可以糊口的營生。隻得流浪街頭,那個時候,沒有人給他一個機會,吃了上頓就愁下頓在什麽地方,病了就躺在公園的長椅上,那日子過得如同苦行僧一般熬不到頭。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卻是虎子、大炮一幹混混兒把他當成了真正的朋友。楊偉糊裏糊塗進了混混的行列,慢慢了摸透了混的真諦!代價是留了一身惡名,進了無數的看守所和派出所,成了管教眼裏的老所長級別的人物。

…………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鐵血時代那些讓人熱血賁湧的事,一想起來如同烈酒,馬上上頭………楊偉誦出的經文略有停頓………

……………………………

生活,將怎麽樣繼續下去!

那麽,自己成了一個惡人嗎?楊偉覺得自己不是,不管是出手教訓還是為生活所迫幹著訛人的勾當,楊偉從來都是出手有度,盡量不傷人!事實上,楊偉不管是出手殺人還是傷人,他得覺得自己做得沒有錯!

那麽,自己算得上一個善人嗎!楊偉也覺得自己不是,師傅教給的五戒破得幹幹淨淨,連最後守著的淫戒也破了!這些年累積起來的偷雞摸狗的事,要按佛家的標準,那不是坐看守所的問題,要下阿鼻地獄的,是要被割舌挖心來世還得做牛做馬做豬!

對!還有這個淫戒!還有那兩位蝕骨的女人!

兩位宛如天仙的女人,楊偉沒有一個覺得後悔。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是得道的最高境界,多少年來,楊偉一直想著這個最高境界是個什麽樣子。後來隻覺得和薛萍在一起曾有過如沐春風的感覺,和韓傲雪的時候,有一種忘我的感覺,那種忘我的感覺不正是得證大道無我相、無眾生相的境界嗎?

呸!呸!呸!楊偉隻覺得這想法是對師傅教誨的最大褻瀆!不能想………可不想又忍不住要想!

…………………

何以故?須菩提!無有法名為菩薩。是故佛說:一切法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須菩提!若菩薩作是言,‘我當莊嚴佛土‘,是不名菩薩。何以故?如來說: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須菩提!若菩薩通達無我法者,如來說名真是菩薩。

楊偉一直念了幾遍才使自己想到女人時開始浮躁的心裏冷靜下來………

……………………………

那麽,我該怎麽做!

楊偉感覺到,一直有一股看不見的繩在牽著他,牽著他的命運。

十年前,因為無所依靠,進了軍隊;

兩年前,因為衣食無著,成了混混地痞;

幾個月前,因為想出人頭地,成了鳳城的惡棍;

幾天前,又因為一時的衝動,進了看守所;

幾個小時前,又因為不想讀書,進了小號;

仿佛這根命運之繩在牽在別人的手中。我自己仿佛並不在自己生命的主宰。

………………………………………

十幾年前,空性大師曾經經常念給他一句佛謁:我本求心心自持,求心不得待心知。佛性不從心外得,心生便是罪生時。

那次空性告訴你這些,卻是即將遠化飛升之時,撫摸著楊偉的頭,慈愛地看著這個阮劣的弟子說道:悟明啊,放下心魔,便即是佛!

心魔,難道我有心魔…………

我的心魔在哪裏………

…………………………

楊偉一夜坐著,紋絲未動。把他許多年的見聞和空性大師的教誨一點一點串到了一起,這想來想去,這個心魔,好像就是自己,就是自己的**……

如果自己不太能夠一心向佛,守得住清貧與寂寞,也許就能傳下師傅的衣缽。

如果當年自己守得住舜王村的貧窮,也許自己現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民,貧窮卻也安樂!

如果自己當年能守得住軍中的紀律,也許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職業軍人,一生可圈可點!

甚至於,如果自己就心甘情願當一個混混,像虎子、大炮那樣渾渾噩噩,活過一天算一天,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可自己偏偏還有那麽一點不甘心。貧窮的時候想著富有、被約束的時候卻想著自由、在寂寞的時候想著繁華、孤獨的時候又想著喧鬧、在不名一文的時候想著出人頭地、在有了一個女人之後還為另一個女人悵然若失……………

對,心魔,心魔就在這裏,就是自己。因為我永遠放不下自己,才與佛無緣;而佛卻一直在我心裏,讓我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放下我?還是放下佛?

心魔是我、心魔亦是佛。

………………

想到這裏的楊偉隻覺得靈光一現,原來如此,師傅一直教我率性而為、不拘以法,這才是真正的大道所在,就像師傅經常說得:心中無我便有我、心中無佛便是佛。想當年,師傅年輕的時候還雲遊四海,當個走方郎中懸壺濟世,直到中年以後才遁入空門。

如果佛與我本無緣,無論我再怎麽耿求也求不來佛!

如果佛與我本有緣,我便不求佛也自在我心中。

如果我,如果我本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為什麽不讓這個世界來改變我!

………………………

楊偉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這個時候卻不知道已經是什麽時候,楊偉隻覺得一身輕鬆,渾身已經沒有這些日子來的頹廢,心安如石、雙眼清澈如水,渾身覺得舒泰自然。他站起身來,看看這老錢留下筆和書,搖搖頭笑笑………改變無處不在啊!這老錢不就一直在逼著我改變嗎?

看守所崗樓前,老錢悄悄地問小號的孫管教,那小號那楊二毛這兩天沒什麽事吧。老錢這心裏一直擔心,兩天了就沒一點消息,聽看守說是一直坐著。其實老錢根本沒有對楊偉有多大期望,大不了關兩天,那天所長高興了,放出來拉倒,要真碰上普法檢查什麽地,大不了再把這貨關裏頭關兩天。

沒事,那傻逑這兩天一直裝神弄鬼念經呢………上午動了,老實了,正抄書呢!那小號監倉的管教說道。

不會吧,那小子會老實?老錢這大驚小怪地一說,好像認識楊偉和錦繡這群黑保安有些時間了,要說這些人會老實,還不如相信母豬上樹這話實在些。

咂,不信呀,你自己去看吧!那孫管教卻不理會老錢,這老錢就不像個管教,倒像個管家婆,一說起來就絮絮叨叨個沒完。

那老錢當然不信了,就自已進了小號倉,悄悄打開楊偉監倉的觀察孔,一看,揉揉眼睛再看,這卻是倒吸一口涼氣,心裏頭卻是如同真看到了雞仔下河、母豬上樹一般!為啥,原來那楊偉正盤腿坐在地上,翻著書,一筆一劃地抄寫著,那神情是如此地專注且心無旁騖!連觀察孔被打開了都沒有發覺!

耶耶耶!老錢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真個是怪事天天出、這母豬不是上樹,改看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