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終究是薛寶釵,即便是有過遲疑,但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什麽,她絕對不會弄錯。這一點上來說,她跟林家姐妹的確很像。不同的是,林家姐妹的起點比較高,所以不需要自己汲汲營營,用盡全部的心力和智慧去爭取,而薛寶釵的起點太低,她想要什麽,都要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努力。

不過,薛寶釵的身上到底流著王家的血,也繼承了王家人的毛病,遠見不夠、自私自利,常常明著是幫助別人,其實是損人不利己。

這次也一樣。

在賈寶玉那裏坐了半天,薛寶釵突然發現自己之前向李紈請教的似乎有些不妥當,便直接回去了。晚上,坐在燈下,薛寶釵難掩心跳。不安就像無法散去的烏雲,不詳的預感始終縈繞在周圍,沒有散去。這個感覺非常糟糕。薛寶釵進京以後,壞事就一件跟著一件,就是有好事兒,也輪不到她們薛家。薛寶釵如今都有些杯弓蛇影了。

以前,僅僅是不安,她薛寶釵就那樣倒黴,現在這心驚肉跳的樣子,那豈不是說事情會糟糕到她無法承受的地步?

薛寶釵知道,如果事情真的是那樣的話,向李紈求助根本就不能解決問題,就是這榮國府,落井下石,順勢鯨吞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唯一有可能幫助她的,也隻有林家。林黛玉是個心軟的,林招娣又是極為傲氣的,不會稀罕她們薛家的這一點子東西。

林家要比這榮國府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可靠。

薛寶釵終於提筆,寫了一封信,連夜送到了林家。

出乎意料的是,給她回信的人不是林招娣,而是林黛玉。

對於薛家的困境,林黛玉給出了兩條建議。不過,也正是因為薛寶釵的身上流著薛家和王家的血,所以,她既不會輕易地放下手裏的一切,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跟別人分享自己手裏的權力和金錢,更不會願意便宜了外人。

在薛寶釵的心中,自己的堂兄弟薛蝌就是外人。

薛寶釵直接跳過了林黛玉讓她抬舉自己的家族裏的男丁的提議,直接將目光轉移到了後麵一條。這不看還猶可,看完了,薛寶釵就一下子站了起來,晃了晃身子,又跌坐了下去。

招兄速歸,閉門三年。

這八個大字沉甸甸地壓在了薛寶釵的心上。

薛寶釵很清楚,自己母女二人沒有被這榮國府掃地出門,跟自己是王夫人的外甥女的關係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個高官的舅舅,王子騰。

舅舅是九省統製,一向甚得聖上寵愛。自己的哥哥薛蟠被釋放了以後,也沒有進京,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舅舅那裏。林妹妹的信上居然讓我盡快把哥哥叫回來,可是舅舅要出什麽事情了麽?

薛寶釵能夠跟林黛玉並列,成為大觀園裏的雙珠,固然是因為她的年紀略大些有關,更重要的是,她也是個極聰明的女子。雍容大度、沉靜端莊,那是因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當事情終於輪到她的頭上的時候,她也會有大禍臨頭、方寸大亂的一天。

按理說,王子騰是高官,薛蟠在他的身邊應該是極為安全的。因為隻要王子騰不倒,就一定會照顧好薛蟠,薛蟠自然也是極為安全的。雖然自己家跟鹽商之家的關係不是很近,可是從這些日子冷眼看來,金陵四大家族的其餘幾家,跟甄家的關係可不淺,甄家又是那些鹽商們的後盾。這次鹽商們捅出了大紕漏,朝廷下令嚴查,甄家隻怕會跟著浮出水麵,就是這府裏,一個不好也會栽下去。舅舅家自己也曾細察,該不會,跟那些鹽商也有關係吧?

薛寶釵雖然不是非常清楚外麵的事情,可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王子騰從京營節度使升任九省統製其實是明升暗降,並不是一件好事。

看來這榮國府不能久住了。

薛寶釵瞞著薛姨媽,吩咐下麵的人將自己家在京裏的宅子收拾出來,又讓人給薛蟠送信,說薛姨媽身體不適,讓薛蟠快一點回來。

薛蟠是個孝順的孩子,得到妹妹的信,還以為自己老娘出了什麽事情呢,不顧王子騰的挽留,就急急忙忙、日夜兼程地回到了京裏。

那天薛姨媽正在跟王夫人說話呢,聽見外頭的人通報,說她兒子薛蟠回來了,非常吃驚,趕緊出來迎接。才到二門邊,就看見薛蟠一路小跑著進來了。大概是走得急,薛蟠頭上勒著額頭的布巾都鬆散開了,露出了下麵刺字的一角。

見薛姨媽沒事兒,薛蟠鬆了口氣,隻叫了一聲“媽”,就軟到在地上。慌得薛姨媽趕緊叫大夫。

少時,大夫過來一把脈,隻說薛蟠路途奔波,累著了,好好休息兩天就沒有事情了。又開了方子。薛姨媽和薛寶釵這才放心,拿著厚厚的禮封謝了大夫,又讓小丫頭將湯藥煎了,這才有空坐下來說話。

“好端端的,你哥哥怎麽就回來了呢?”

薛姨媽有些糊塗。她根本就不知道這事兒啊。

薛寶釵見屋裏沒有別人,隻得跟薛姨媽明說:“媽,是我把哥哥叫回來的。”

薛姨媽大吃一驚:“好端端的,你把你哥哥叫回來做什麽?你哥哥是男子,我一個婦道人家總是管教不了他,他又是個沒長性兒的,這些年來,唯有在你舅舅跟前才好一點。有你舅舅在一來也能夠鎮得住他,二來,你哥哥跟著你舅舅多學一點,將來也有好處。這不是你當初勸說我的話麽?原來我也舍不得你哥哥,就是因為你這樣說了,我才送走了他。好歹如今你哥哥也有些長進了,我也才略略安心,你怎麽忽而巴拉地就把他給叫回來了呢?”

薛寶釵見自己哥哥沒有大礙,也略略放心,見薛姨媽這樣說,也知道自己擅作主張了。便低了頭可不說話。

薛姨媽看著床上躺著的兒子,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這個兒子啊,自己可是真正捧在手心兒裏,看著他大的。因為就這麽一個兒子,就是重一點兒的話都舍不得說他,卻誰會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成為那個樣子。自己的兒子居然會被刺配了!

孩子總是自己家的好。

無論是薛蟠還是薛寶釵都是薛姨媽心中的寶。就是薛寶釵,不過單方麵跟林家姐妹鬥起了氣,薛姨媽都趕緊攔了,怕女兒吃虧,更不要說這個唯一的兒子了。即便兒子頭上被刺了字,薛姨媽也是堅持自己的兒子是遭了別人的算計。這幾年,薛蟠在外麵吃苦,薛姨媽在榮國府裏也飽受煎熬。

兒子剛剛回來,薛姨媽是狂喜的,但是薛寶釵卻敏銳地發現了下人的不對勁。

這個小院兒裏的奴才可不都是他們薛家的人,除了她們母女貼身伺候的幾個,剩下的就是賈家派來的。賈家的奴才本來就因為國公府邸出來的,傲氣十足,平日裏,薛寶釵更是能不使喚就不使喚她們。即便是這樣,薛寶釵還要隔三岔五地賞下銀錢,讓她們吃酒耍錢,才能夠保證自己母女的清靜。何況如今,薛蟠回來的時候,頭上的布巾散著,露出了裏麵的刺字?

薛寶釵可以想象接下來的日子了。

她見母親似乎隻顧著兒子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根本就發覺到下麵的不對勁,隻得低頭,拉了拉薛姨**袖子,道:“媽。我們是不是應該搬回家去住了?”

薛姨媽有些莫名其妙,道:“你這孩子?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出又一出的?不跟我商量就把你哥哥叫回來也就是了,怎麽這會兒又說起搬家的事兒了?”

薛寶釵道:“媽。我們到底姓薛不姓賈。你看林大姑娘她們,林家哥兒才那麽一點點大,林大人還在呢,人家就知道要給祖宗們上柱香。哥哥到底也是我們薛家的正經男丁,又是我們薛家的家主,難道就不該讓哥哥祭祖麽?”

“可是……”

“媽,以前是哥哥不在京裏,我們寄居在這榮國府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誰讓我們兩個都是女子呢。可是今年哥哥好歹回來了啊。”

“話是這樣說沒有錯。隻是,你哥哥……”

“媽,以前我們剛來的時候,那是因為哥哥身上有事兒,怕人找麻煩,煩不勝煩,這才住了這裏的。如今,哥哥的事情抓了抓了,罰也罰了,事情早就了了,哪裏還需要這般巴著這裏?”

薛姨媽道:“話是這樣說,沒有錯。可是咱們家裏已經沒有了皇商招牌,你哥哥和你的將來,還不是要靠人家多多提攜?”

薛寶釵道:“媽,我們住在這裏這些年,這裏的人都是怎樣的人,媽難道還不知道麽?哥哥雖然大大咧咧的,可是他也是我們薛家的家主。這次哥哥回來,可不止一個人看到哥哥額頭上的字了。以前我們一家剛來的時候,這府裏是什麽樣子,媽難道忘記了?媽就忍心讓哥哥受著府裏的奴才們的氣麽?”

薛姨媽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她也是知道的,這榮國府裏的那些奴才們是多麽可惡的。不要說那些婆子們,就是那些丫頭們也極不好惹。

見薛姨媽有幾分說動的樣子,薛寶釵趕緊加了把勁“媽,我們是這府裏的親戚,這是事實,無論我們是在天邊,還是在這裏,這事情永遠都不會變。難道我們搬出去了,跟這個府裏就不是親戚了?媽跟這裏的太太就不是姐妹了?難道我們住在這裏,我們就是賈家人了?”

薛姨媽先聽著還好,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打了薛寶釵一下:“你胡說什麽呢?什麽叫成了賈家人,我們姓薛!”

“那不就成了?媽擔心我跟哥哥的將來,我也知道。可是,請媽細想,如果那些人真的是看中這國公府邸的榮耀,才點頭允婚的,隻怕也是個貪圖富貴的小人,這樣人家的女兒豈不淘氣?哥哥可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如果將來的嫂子是個不省心的,那豈不是害了哥哥一輩子?”

薛姨媽點點頭,道:“是啊。別的不說,如果跟這裏的老太太一樣,偏心偏到咯吱窩裏去的,也糟心。”

薛寶釵道:“正是呢。而且,媽也不要忘記了,這府裏的正經爵爺是大老爺,二老爺終究是要搬出去的。二老爺自己鳩占鵲巢也就罷了,我們也跟著這樣,那豈不是打大老爺的臉麽?將來大老爺回來了,人家是親兄弟,自然是不好對親弟弟下手的,外頭到底不好看。可是也難保人家不會拿我們撒氣啊。”

薛姨媽素來有些沒有主意的,當即就有些不安心,道:“不,不會吧?”

薛寶釵道:“女兒想搬回去,還有一層意思在。當初林大妹妹林妹妹還在梨香院住著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說過,二姑娘如果進宮了,走的是大選,做的是小主兒,二房的大姐姐也好三妹妹也好,要想進宮,走的是小選,做的是宮女兒。固然這宮女兒上去做了宮妃的也不少,可是到底不如大選出來的宮妃體麵。而且看老太太二太太的為人,也可以猜到大姐姐是什麽樣兒的人。宮妃到底也是妾,二姑娘也比大姐姐三妹妹讓人放心。”

薛姨媽想了想,道:“沒錯兒,就是你也不用多提防二丫頭。她是個安靜不鬧事兒的。如果換了我,我也願意看到身邊有這麽個安靜的人兒在,也省了很多的麻煩。”

薛寶釵道:“這也是女兒的考量。所以,就當是結個善緣兒,也防著二太太拿哥哥算計二姑娘,我們也該避開些。”

“可是你哥哥這個樣子,我怎麽能夠忍心……”

“媽,哥哥也不過是累著了,多躺兩天也就是了。至於我們家的房子,我早就讓下麵的人收拾去了,隻怕這兩天就消息。媽,我們是該回去了。”

薛姨媽道:“我們真的要回去?”

薛寶釵重重地點點頭,道:“是啊,媽。我們的確該回去了。至少也該回去給祖宗們上個香。”

薛姨媽見女兒說得句句在理,也隻有點頭的份兒。

她素來是沒有主意的,加上這幾年來,她的身子也不大好,裏裏外外的事情都交給了薛寶釵,倒使得薛寶釵在家裏居然有超過了一半的話語權。

薛寶釵一見薛姨媽點頭,一邊到處發帖子,告訴她們要搬回家去了——薛蟠回來了,她們薛家要祭祖;一邊命下麵收拾東西。這幾年她們母女都住在賈家,東西也不少,自然要收拾的東西也不少。

賈寶玉也得了消息,不顧自己依舊是一副豬頭的樣子,也來了薛家的小院兒,見了薛寶釵就拉著人家的手道:“寶姐姐,好端端的,你怎麽也要走了?林大妹妹林妹妹已經有一年多沒有過來了,雲妹妹也好幾個月沒有過來了,你怎麽也要走了?”

薛寶釵道:“寶玉,我進京原來是為了宮裏備選才人讚善的事兒的,住在這府裏,也有一大半兒是想借著你們家的力。可是我到底辜負了家裏對我的期望。如今,我哥哥也回來了,今年又是我們家的大祭,我自然是要回家去的。”

賈寶玉道:“可是,祭祖不是男人的事情麽?”

薛寶釵道:“寶玉,我是我們薛家的嫡長女,即便是進不了祠堂,也該在外麵給祖宗們磕個頭的。我們家已經幾年都沒有祭祖了,今年的清明節自然不能馬虎。”

“可是,可是姐姐也不用現在就回去啊,等到了時候在走不好麽?”

“寶玉,我家裏就我媽跟我兩個女人,我們家的宅子也是剛收拾好的,事情也多,我怕我媽一個人忙不過來。我跟著我媽一起回去,多多少少也能夠搭把手兒。”

一來是顧忌著王夫人的顏麵,二來是大家閨秀的教養,薛寶釵始終沒有對賈寶玉放狠話。不過,這一次,她是回去定了。即便是賈寶玉百般磋磨,即便是王夫人親自挽留,她還是要回家去的。

對於賈寶玉這個窩囊廢,薛寶釵可是完全不抱希望的。對於賈家的窩囊氣,薛寶釵也受夠了。

她在心底發誓,以後,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絕對不要來這有賈寶玉在的榮國府。她一個人就可以把日子過得好好的,不需要賈寶玉這個廢物來給她添堵。

接到薛寶釵的帖子,無論是林家姐妹還是迎春都很意外,這裏麵最意外的人,不是別人,恰恰是林招娣。

拿著薛家的帖子,看著薛寶釵在帖子上親筆寫下的話,林招娣笑了。

命運終究不不同了。連原著裏硬生生地在賈寶玉這棵樹上吊死的寶姐姐也放手了,自己也該相信,自己不再是故事裏的炮灰了。

薛家回去以後,薛寶釵也正如林黛玉給她的回信裏寫的那樣,讓哥哥在家裏養身子,母女兄妹三人對外麵的事情一概不聞不問,即便是迎春在戶部禮部報了名兒,準備第一輪大選,薛家也不過是送了一份厚禮過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