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聽見賈母這樣說,又偷眼看到了賈母眼底的寒光,便以為賈母對迎春起了殺心,心裏更是怨恨。
就是一隻小貓小狗養在身邊,這麽多年下來了,也養出感情了。也就這位老太太,舉目望去,也就這滿京裏也就這位老太太這樣奇葩,好好的一個親孫女,說舍棄了就舍棄了。如果那個賈寶玉真的有什麽非常了不得的地方,邢夫人也就認了。可是這個賈寶玉,讀書讀書不行,做人做人不行,更不要說做事兒了。不要說做個名垂千古的賢臣了,就是做個佞臣也沒這個資本。說得更白一點,就賈寶玉那點子能耐,就是給人家逗樂都做不好。
用一個溫柔賢淑的孫女換一個廢物?
如果賈母不是邢夫人的婆婆,如果不是孝道壓著,如果不是自己沒有親生骨肉,此時此刻,邢夫人隻怕真的一口唾沫就噴上去了。
邢夫人早就跟那些見識過大場麵的人私底下交換過意見了。
沒錯,迎春是懦弱,跟她父親一樣,也沒有擔當,甚至還要依靠下麵的弟弟妹妹保護著她,看上去的確沒有用。可是迎春的性子正好符合當今皇太子殿下對側妃庶妃們的要求。皇太子殿下手段了得,皇太子*裏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皇太子殿下每日裏在外頭辛辛苦苦的,回到自己的後宮,自然不願意看到太能幹也太有心機的女人。
迎春的年紀剛剛好,能夠激起皇太子這個年紀的男人的保護欲,迎春的性子也夠安分,也守得住,不會跟別的女人那樣亂來。也隻有迎春這樣的女人,才能夠讓年富力強的皇太子放心。
當今聖上的後宮已經差不多滿了,可是皇太子身邊的確沒有多少女人,即便沒有進入皇太子的身邊,迎春的身份也足夠伺候皇太子的長子的。而且,迎春的年紀跟那位長孫殿下相當,正好相配。
邢夫人也是經曆過一些事情的女人,自然知道有些位高權重的男人對身後的女人們的要求。
別的不說,就以皇太子為例,對於他來說,如果他的兒女們的生母的身份太過卑賤,那麽,就等於給了他的兄弟們一個在背地裏笑話他的借口。畢竟,皇太子是一國儲君。而出身較高的女人自尊心大概更強,在家裏嬌生慣養的,進宮以後隻怕也是些不安份,即便她們自己不爭,她們身後的家族也會逼著她們去爭。皇太子就是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自己的孩子們考慮。
綜上所述,迎春是眼下最適合皇太子的女人之一。迎春的性子好,不會無端地去陷害別人,自然也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傷害皇太子的孩子們。迎春的身份也不算很低,在皇太子的後宮裏麵也拿得出手。而且,邢夫人也非常肯定,自己的丈夫賈赦也不是那種會逼著女兒做這個做那個的人。至少,以賈赦的懶散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事原則,就是有人拿著刀逼他去做國丈,他還要考慮一二呢。
邢夫人很肯定,隻要迎春進入皇太子的後宮,出頭那是遲早的。所以,邢夫人絕對是不願意看到迎春現在就被無端舍棄的。
所以,邢夫人無視了賈母對迎春的各種不滿。
邢夫人在賈母跟前立規矩也有十多年了。賈母自認多多少少還能夠抓到這個兒媳婦的,自然也看明白了這個大兒媳婦兒的麵前一套,人後一套,心底更加惱火。
“你回去跟老大說,二丫頭也不過是個庶出的,用不著他這樣費心。”
邢夫人笑道:“看老太太說的,二丫頭就是庶出的又怎麽樣?二丫頭畢竟是我們老爺的骨肉,是我們老爺膝下唯一的姑娘,更是早早地告了祖先,放在媳婦兒的名下的。雖然我們二丫頭性子軟了一些,也沒有太多的運道,可是好歹也是規規矩矩的好姑娘,將來即便沒有大丫頭的大造化,也能給她父親她哥哥掙個臂膀來。”
“就她?她撐得起來麽?她連自個兒都照顧不好了,還能夠幫到他哥哥?她不要拖累了他哥哥才好。”
“看老太太說的,這親戚之間,不是有來有往的,,才會親近起來麽?二丫頭這個樣子,將來她就是嫁出去了,跟家裏也是好的。“
賈母冷冷地盯著一派溫和的邢夫人,心裏都快要氣炸了。
邢夫人光對著賈母,卻忘記了邊上一直裝木頭的王夫人。她跟王夫人也做了這麽久的妯娌了,她自認對王夫人的行事不陌生,可是王夫人對她也熟悉得很呐。
看邢夫人的舉動,王夫人也猜到了邢夫人的堅持和倚仗。
王夫人也著急了。
不好,如果二丫頭趕在大丫頭之前做了娘娘,那大丫頭可怎麽辦呢?
王夫人很清楚,宮妃的身份都是先看各自父親,然後看家族和嫡庶的。從賈赦賈政這兄弟兩個上麵來看,賈赦是賈代善的嫡長子,也是如今榮國府的正經爵爺,堂堂正正的朝廷正式冊封的一等將軍,而賈政不過是嫡次子,又是五品的小官兒,還是工部員外郎,什麽是員外郎?就是編外人員 ,有本事有能耐的,在這個位置上坐一坐,熬下資曆,然後就以員外郎為跳板,升上去了;沒本事沒能耐的,就在這個位子上坐著,說不定坐一輩子別人也不會想起你。
賈政就是屬於那種沒本事也沒有能耐的、還被人遺忘了的那一群。王夫人還指望著自己女兒得寵了以後,給她父親哥哥弄點子好處呢。
從賈母的院子裏出來,王夫人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她需要好好地謀劃一二。
無論是賈母還是邢夫人,抑或是王夫人,都忘記了邊上坐著的薛寶釵和探春了。
薛寶釵還好,她是客人,就是賈家人再瞧不起她,見了她這位客人家裏的姑娘,還是會低頭行個禮的。而且薛寶釵還有個娘,即便是有人算計到她的頭上,她那個娘,哪怕再糊塗,也是一塊擋箭牌。
可是探春又該怎麽辦呢?王夫人不會給她做主,趙姨娘又做不了這個主,她除了討好賈母,居然別無出路。
探春不比薛寶釵,是薛家唯一的姑娘,又是嫡出,薛家所有的可以為女孩子動用的資源都是薛寶釵的。更有一個嫡親的舅舅王子騰能夠為她做主。探春有的資源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就是賈元春和賈寶玉都順順利利的,王夫人也不一定想起她來。至於王子騰,有重大是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兒需要他提攜呢,還輪不到探春去占一個窩兒。
不過,探春的年紀要小一點,不比薛寶釵,已經到了看人家的年紀。
這兩年來,薛寶釵在這榮國府裏自覺付出了許多,可是得到的回報,幾乎沒有。無論是相貌還是才學,薛寶釵自認不比這榮國府裏的小姐,比方說之前還在這榮國府裏的迎春,還有探春之流差,就是接受了一定程度的閨閣教養的史湘雲也比不過她。可是偏偏自己樣貌比這裏的姑娘出色、才學比這裏的姑娘出色,管家的本事也不弱,大麵兒上的規矩也不差,就是因為出身,成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最大的障礙。
可以說,薛寶釵真的是非常非常地憋屈,也是非常非常低不甘心的。
不要說說親了,自打來了這裏,就跟坐了牢似的,連這榮國府的大門都出不去。原以為這裏到底是國公府邸,逢年過節的,也該有人來登門作客的。可是冷眼看去,堂堂國公府邸居然門可羅雀。
薛寶釵其實自己是知道的,就是因為這榮國府裏尊卑不分,別人才會如此輕慢;就是因為這老太太不在乎男女大防,別人才會如此鄙視;就是因為這二房上上下下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比爾才會如此提防。
可是如今薛家到底是依附著賈家的,王子騰的名頭的確好聽,可是王子騰不在京裏也是事實。天高皇帝遠,薛寶釵完全借不上自己那位高官舅舅的力。眼看著自己的年紀一天天的大了,薛寶釵的心裏也著急了。
從賈母的院子裏出來,又去賈寶玉的屋裏坐了坐,跟那些丫頭們說了兩句話,薛寶釵這才回去了。
踏著夕陽的餘暉。
榮禧堂東北角的小院兒裏,借口身體不適的薛姨媽早早地就在門邊等著了,聽見院門口有響動,就不時地出來張望一二。見到女兒扶著丫頭的手跨過了門檻,薛姨媽終於出了房門。
“怎麽樣?今天老太太那裏可有什麽新聞沒有?”
“跟哥哥那邊不相幹,也沒有舅舅那邊的消息。老太太不過是嫌跟前不夠熱鬧,這才鬧著大太太,要大老爺大太太搬回來。”
“那也就是說,二姑娘和璉二、鳳哥兒都要搬回來了?”
“老太太的意思是,讓鳳丫頭過來,沒說讓二丫頭也跟著一起回來。”
薛姨媽也皺起了眉頭:“老太太真是這樣說的?可是二丫頭也是大房的骨肉,明年又正好是大選之年,老太太怎麽就這樣舍了二丫頭?”
“媽,這你也不是不知道,二丫頭的性子可不適合進宮呢。”
“她適不適合不知道,有的人啊,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我們寶丫頭樣樣都好,缺久缺在這運道上。不然,也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說著薛姨媽就抹起了眼淚,慌得薛寶釵趕緊道:“媽,你可別這樣。都是我不是,不該惹您傷心。”
薛姨媽道:“怎麽是你的不是呢?你有什麽錯兒?如果不是我沒有管好你哥哥,如果不是我做事兒不周全,你也不會被抹了進宮的資格。如今我們住在這府裏,除了這邊的人,連我們薛家自己的親戚都不曾見過。不然,我們寶釵這樣好的女兒,早就有了人家了。”
薛寶釵道:“媽,你又來了。我們不是說好的不說這個的嘛。”
“可是眼看著你的年紀一天天地大了,卻連個相看的人都沒有,叫我怎麽不擔心?”
薛寶釵一麵扶著母親往裏屋走,一麵道:“媽,你也是知道的,我們薛家,除了跟這榮國府裏有些關係的,別的親戚也都是些商人之家。這商人之家又有什麽好的?我就是吃了這身份上的虧,我可不希望我的子孫連出頭的機會都沒有。商人之家三代不可參加科舉。如果我進了那些商人之家,隻怕這輩子都沒有珠冠霞帔的那一天了。”
薛姨媽拍拍薛寶釵的手,道:“你以為那一身的披掛是那麽容易得的麽?”
“怎麽不容易了?如果真的就那麽難,那林家的兩個丫頭怎麽就穿上了呢?她們才多大?”
薛姨媽趕緊拉了拉女兒,又看了看四周,這才道:“你胡說什麽呢?這林家的事兒,我們不也一樣清楚麽?林家兩個丫頭的確是走運,可這是人家祖上積德,換了你,你做不做得到?”
“我……”
薛寶釵的嘴裏才吐出了一個字就偃旗息鼓了。
她也知道,自前朝開始,這百越之地就是朝廷的屬國了,或者更久遠一點,從春秋戰國開始,中原就跟百越之地打交道了。可是這近兩千年來,都沒有人想到百越之地居然有如此神奇的作物,更沒有人說在中原各地引種,解決中原的饑荒問題。這千百年來,也就這林家人想到了而已。就跟著水稻一樣,自前宋就引進了占城稻,可是想到一年種兩季的還是林家人。
光這兩個功勞,林家就當得起百姓們的長生牌位和生祠。
就是薛寶釵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一心想攀高枝兒、想改變自己的身份的人,跟大多數的姑娘一樣,把自己的婚姻當作改變自己的命運的重要手段。要她下地,伺候那些不知道有沒有結果的田地,薛寶釵自認做不到。
薛寶釵也曾經聽說過,林家的宅子裏有一個專門的園子,就是用來種植各種作物的。薛寶釵還聽說過,林家人把伺候地裏的事情當作每日裏非常重要的事情來做,還把它稱為“拙政”,甚至家裏的姑娘也會拿個鋤頭去種菜。
薛寶釵認為自己做不到這一點,就像她聽說林家姐妹平日裏吃的菜是她們自己種植的那樣,她對林家姐妹在家裏的事情總是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薛姨媽看著女兒,心裏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個心大的,因為自己的身份不夠,最不喜歡的就是有人拿身份的事兒刺你。如果讓你摘朵花兒撲個蝶什麽的,你一定很高興,如果叫你擺弄什麽綠雲之類的花花草草,你也高興。因為這些是雅玩,能夠抬高身份。但是,如果叫你去伺候田地裏的稻子麥子什麽的,你絕對會生氣。因為那些是泥腿子們做的事兒,是不是?”
薛寶釵鼓著臉,好半天才點點頭。
薛姨媽道:“這就是你跟林家那兩個丫頭的不同。你要知道,耕讀傳家可不是掛在嘴邊的。而且這耕海還在讀的前麵呢。就是宮裏,也有專門供聖上伺弄各種作物的土地。跟林家這樣,在自己家的後花園子裏弄一片地出來,實屬尋常。”
薛寶釵氣苦萬分:“我怎麽跟林家那兩個比啊。人家是朝廷冊封的一等縣君,就是下了地,人家依舊是縣君。如果我去擺弄那些,隻怕也隻有被別人笑話的份兒。”
薛姨媽長歎一聲,道:“你呀……”
這話一出口,薛寶釵就知道自己說錯了,隻好低著頭,跟薛姨媽道:“媽,對不住,我不該跟你發脾氣的。”
薛姨媽道:“我跟你一般大的時候,在家裏還算得寵,又會討好父親討好哥哥。其實,那個時候的日子還算不錯。隻是那個時候我不懂事兒,聽父親說那戶人家家裏的哥兒還要伺候田地,就死活不肯嫁。後來我才知道,因為天災,各地都缺糧食,就連聖上也不帶著諸位皇子一起侍弄田地。你不要看那些皇子們那樣尊貴,就是他們在自己家的莊子園子裏不也一樣伺候那普普通通的麥子稻子的?就是因為我放不下,所以我嫁不了有身份的人家。”
薛寶釵這下更加難受了:“媽,我不該那樣說的。”
薛姨媽道:“我這樣跟你說,就是跟你提個醒兒。不要以為這大戶人家的哥兒姐兒就不需要知道這田裏的事兒了。越是上頭,人家越是清楚呢。誰讓這天底下到處都缺糧食呢。”
薛寶釵道:“如今,這林家的雙季稻和紅苕一出,隻怕朝廷就不需要擔心糧食了吧?”
薛姨媽道:“還有穀賤傷農呢。”
薛寶釵低著頭,道:“媽,你說林大妹妹林妹妹知不知道這穀賤傷農的事兒?”
“我又不是這林家的人,怎麽知道她們知不知道?”
“媽,你說我不如林大妹妹林妹妹,我信。可是這勳爵貴胄之家,也不用知道伺候這田裏的事兒吧?至少我看寶玉就不會。”
“那你覺得寶玉那樣不知道長進是對的了?”
薛寶釵搖搖頭,道:“我,我有些看不上他。”
薛姨媽這才有些釋然:“這不就是了?沒錯,就是因為寶玉是個不知道長進的,才使得別人看不上他,我們才會有機會。”
“媽,你怎麽能夠這樣說他?”賈寶玉到底是薛寶釵的目標之一,他被人這樣貶低,薛寶釵也非常沒有麵子的。
薛姨媽道:“好好好,我不說。不過,你也該準備起來了,尤其是寶玉的事兒。這種事情,一旦做出了選擇,就沒得後悔了。”
攀高枝兒,飛上枝頭變鳳凰,這是自古以來女人們通過自己的婚姻改變自己的命運的代名詞,就是後世那個開明的世界,還少不了想借著婚姻改變自己的生活的鳳凰女鳳凰男的。在這個並沒有給女人多少機會的封建社會,薛寶釵作為一個普普通通、徹徹底底的古代少女,她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不再低人一等、不再被人瞧不起,這樣的心情也無可厚非。
隻是薛寶釵每一次的選擇都不那麽靠譜。
同樣,希望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未來的,還有眼下的探春。跟薛寶釵不同是,薛寶釵有母親在,可以自己選擇,可是探春就隻能接受別人的安排。
探春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心情也非常地不好。在賈母跟邢夫人爭論起有關迎春的安排的時候,她的心裏是一片冰涼。
探春自認為自己不比家裏的任何一個姐妹差。二姐姐懦弱,四妹妹尖酸,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精明厲害,也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神采飛揚光彩照人。可是今天在賈母屋裏的那一出,讓探春的心也涼了。
迎春即便再懦弱,她還有個邢夫人為她爭這個爭那個,惜春就是再尖酸,她還有個父親為她謀劃。
可是自己又有什麽?
自己能有什麽?
多年以來,探春對林家姐妹一直存在心結,尤其是林招娣,探春覺得,這個比自己大一歲的表姐生來就是膈應她的。
探春在窗下默默出神,侍書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茶來,放在探春的麵前,道:“姑娘,您可是有心事?”
探春抬眼看了侍書一眼,又低了頭去。
侍書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是為了這將來的事兒?”
探春的那雙眼睛在夕陽之下閃閃發光,讓侍書非常地不舒服:“怎麽,你也覺得環兒的事兒,我不該告訴太太?”
侍書不敢回話。
探春道:“你們一個兩個的,就知道埋怨我,也不想想,那東府的大老爺剛剛收拾家學,這環兒就去了外頭,那不是打東府大老爺的臉麽?將來環兒要去考試,還不是要求著東府大老爺寫薦書的?現在得罪了東府的敬大老爺有什麽好處?既然犯了錯兒,就該早點兒改過來。”
“姑娘,婢子等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那你們倒是說說看,是什麽意思?”探春坐直了身子,盯著侍書,等著侍書的回話。窗外,傳來了趙姨娘招呼小丫頭的聲音。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