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皇帝,還是以太子為首的諸位皇子,抑或是在場的高官,都不覺高看林黛玉一眼。

尤其是皇帝,他還以為林黛玉是林招娣的附庸,隻會拿林招娣的話說事兒呢,卻沒有想到林黛玉居然已經開始思考有關土地兼並這個困擾了中原數千年的大問題。

看來林如海將兩個女兒當做男孩教養的事兒並非空穴來風。

土地兼並,皇家、世族門閥、百姓之間因為土地而產生的種種問題,就像一個怪圈,又像一個緊箍咒,死死地套在君王的腦袋上,讓每一位君王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可惜,也沒有任何一位君王能夠逃過。看到了,費盡心機,也不過是多堅持一會兒罷了;看不到的,或者是用了錯誤的方法的,也許就是國力迅速衰退的開始。

雖然皇帝並不相信林黛玉能夠想到徹底解決土地兼並的辦法,但是作為君王,又涉及他最上心的土地問題,他還是忍不住微微探出身子來,道:“丫頭,難道你有什麽心得麽?”

皇帝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其餘的人了,個個都轉臉盯著林黛玉。

要知道,如果林黛玉說的有理,那她就很可能影響到眼前這位皇帝和將來的繼任者的政治傾向。那樣一來,他們這些朝臣們也要跟著調整自己了。

作為下位者,最重要的是基調跟上位者保持一致。

能夠走到今天的,無一不是絕頂聰明之人。無論是年齡還是閱曆,都在那裏擺著。無論他們現在如何,他們年輕的時候,未嚐沒有熱血的那一天。說他們不好奇那是假的。畢竟土地兼並乃是曆朝曆代都會出現的問題,尤其是本朝,自開國以來,正好將近百年,堪堪卡在這關口上。真真是一步歡喜一步憂,一步海闊天空一步萬丈深淵呢。

能跟隨皇帝左右的哪個不是老狐狸?哪個不是人、精、子?這樣有關國策一事,自然是要高度注意的了。

林黛玉想了想,道:“啟稟聖上,最近臣女姐妹二人在跟著嬤嬤們學管家,也曾多次拿著家裏的賬本子參詳探討。臣女發現,開國之初,京畿一帶的土地是最便宜的。而之後的地價則是越來越高。雖然中間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曾經出現過短時期內出現過下降,但是總體上還是往上麵走的。”

林黛玉這話,在場的人都知道怎麽一回事情。什麽地價在短時間內下降,還不是因為抄家。也正是因為時不時地有人犯事兒,時不時地有人被抄家,這地價才會下降,要不,就那幾個告老的官吏們,怎麽可能讓京畿如此繁華的地方出現地價下跌的事兒。也隻有內府,為了盡快收攏銀子,才會將價錢放下來。

也多虧了內府的不計成本,不然,這地價恐怕要上去不知道多少台階。

“臣女曾經跟姐姐反複提起這個話題,認為地價上升如此之快,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粥少僧多,供不應求。京畿總共才這麽大的地方,卻是本朝第一大城,容納了超過百萬的人口。上麵的官吏們需要土地,下麵的百姓們也一樣需要土地。官宦之家,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打理家業,也不可能插手商賈之事,這土地自然就成了首選。而且,但凡有些體麵的人家,為了家族傳承,為了兒女,也會廣置莊子田地。”

皇帝點點頭。不要說別的,就是皇子妃們進門的時候,這嫁妝裏的田地莊子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就是他曾經專門下旨,要求控製皇子妃們的嫁妝,這些陪嫁的排場依舊不見精簡,尤其是嫁妝裏麵最能夠代表體麵的莊子田地反而更加多了。總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不是?

就是皇帝也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種現狀。

“官宦之家尚且如此,更不要說依賴著土地過活的百姓了。”林黛玉的聲音裏麵難掩地低落。以她的年紀,本來是該無憂無慮地玩樂戲耍的日子,即便沒有賈母跟前的探春和史湘雲那樣自在,至少也不用思考這麽多。但是林黛玉畢竟是林黛玉,天生聰慧,又生來心思細膩,有些事情她既然知道了,就不免多想些個。

右相帶著微不可察的急躁道:“那麽依你之見該如何改變呢?”

林黛玉道:“大人,土地隻有在有人耕作的時候,才會有收成,才能夠繳納上賦稅。如果沒有人手耕種,那麽再好的田地也會荒蕪。”

“說得倒輕巧。難道你能讓天底下的百姓們不用耕田不用種地麽?”

“百姓謀生之路的確不止一條。晚輩在學習管家一事中發現,同樣的一畝地,如果用來種植作物,隻需要少少的兩個人就能夠打理過來。而這一畝地,一年的出產也不過是麥子兩百餘斤,或者是稻穀三百餘斤。根本就不能滿足百姓日常生活所需。但是如果是用來建立作坊的話,光紡紗作坊就可以容納數十人。臣女認為,如果有足夠的作坊,就能夠吸納足夠的人口,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百姓生活的安定。”

雖然說世人多有看輕工匠的,但是看在作坊能夠吸引足夠的人手的份兒上,就連皇帝也點了頭。

朝廷每年用在安撫流民的上麵的錢糧可少。但是,這些銀錢根本就不夠用,每年每年,湧向京師的流民們依舊不見少。不要說安置流民的直接費用了,還有藥材房舍等物資,大夫差役等人力,還有減免的賦稅和鼓勵流民返鄉的各種物資,可以說,朝廷花在這上麵的錢糧,就是讓所有的流民都吃飽穿暖過上兩三年的舒舒服服的小日子都夠了。

可是實際上,朝廷依舊為災荒焦頭爛額,那些百姓們依舊生活困苦,災荒一起,流離失所的依舊數不勝數。

就是皇帝自己也知道,這裏頭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災荒,但是災荒也隻是其中一個原因而已,更多的是當地的土豪們變著法子,驅趕百姓,並趁機搶占百姓手裏已經開出來的田地罷了。

這個勢頭,根本就製不住。

可是皇帝也沒有辦法。因為如果他動手了,就是跟整個天下為敵了。所以,聽林黛玉這麽一說,不覺心有戚戚。

林黛玉道:“聖上,臣女跟著姐姐一起學管家的時候,就曾經為了莊子上收留流民的事兒起過爭執。臣女很擔心那些流民們會鬧事兒,曾經想著要限製莊子上收留的流民,但是,臣女的姐姐卻不肯,還對臣女說,隻有手下的流民多了,作坊裏的位置才會顯得少,也隻有讓那些作坊裏的人看到外頭有許許多多的人等著他們犯了錯兒,從作坊裏出來,這些人才會安安穩穩的不敢鬧事兒。這個法子不但適用於被安置在作坊裏做工的人,也適用於那些莊戶們。也隻有這樣,那些流民也好,那些莊戶也好,才會珍惜眼下的一切,不敢做不該做的事兒。”

皇帝道:“哦?這樣聽起來,似乎對那些百姓們更加不利了呢。”

“啟稟聖上,其實姐姐說過的這話兒,臣女已經在心底揣摩過許多次了。臣女認為,高門大戶之所以會不停到底采買土地,那是因為高門大戶們相信自己手裏的田地哪怕是再多,也能夠找得到人耕種。而百姓們之所以困苦,那是因為百姓們被牢牢地束縛在土地上,沒了土地,就等於絕了生路,就隻能乞討或者賣身為奴。換而言之,高門大戶們是有得選擇,而百姓之家則是沒有選擇,所以高門大戶不愁衣食,而百姓則為了一口飯食終日奔波。”

有得選擇,自然就可以抬著架子,沒得選擇,就隻有求人的份兒。

這話皇帝懂,在場的官吏們也懂。但是他們都沒有想過還有將之顛倒過來的可能。

左相不愧是能夠坐到百官之中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他第一個反應過來,道:“依你的意思是,可以利用眾多的作坊,讓百姓不再被束縛在土地之上。如果朝廷適度地放開對工匠的輕賤,再讓百姓看到在作坊裏做工可以拿到更多的錢糧,過得更好,自然就會去作坊裏做事。如此一來,去作坊裏做事的人多了,那些高門大戶湊不齊耕地的人手,又要繳納賦稅,自然就隻有將手裏的田地賣出去一部分,可是這樣?”

“是的。相爺。”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對高門大戶的影響並不會很大。因為真正農忙的時節,每年也就那麽幾天而已。像耕地翻土之類的活計,也不要多勞累,有牛有犁的話,隻要兩三個人就可以一日種上不少地。最多,也不過是在豐收的時節讓人幫忙收割一下糧食而已。那個時候,那些高門大戶們往各個作坊裏借人,隻怕各個作坊也不好攔著吧?如此,也隻會讓土地兼並更加嚴重而已。”

太子馬上就道:“左相大人真是太嚴厲了。不過,孤倒是認為這個法子不失為一個安撫流民的好法子。朝廷每年撥下去那麽多的錢糧,可是真正到了百姓手裏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何況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對於那些流民,吃那種嗟來之食,還要擔心有沒有下一頓,可是一份長長久久的活計,卻能夠保證他的一條生路不是?”

身為自幼在皇帝身邊見識過事情的皇太子,他的眼界自然是開闊的。對於太子而言,隻要是好的,他就會采納。何況這個法子的確能夠安撫人心。

戶部尚書道:“是啊,左相大人,飯還是要一口一口的吃的。天下年年鬧災,朝廷又是年年減免賦稅年年發下錢糧,再這樣下去,國庫隻怕真的要見底了。”

國庫見底。

對於以農耕為主的封建國家,國庫見底可是不詳的預兆,不要說皇帝裏,就是那些在場的官員們都知道,國庫空虛意味著什麽。

戶部尚書這話一出口,就是皇帝也要退讓,更不要說左相了。

禮部尚書道:“聖上,既然建立作坊乃是大勢所趨,那麽還是請戶部盡快將銀錢撥下來。給匠戶們入籍可是要不少錢糧的。從住所到安置的作坊,那都是不小的花費。”

戶部尚書道:“方才左相大人也說了,要適當地放開對匠戶們的輕賤。如果急急忙忙地將這些流民也入了匠戶,是不是對他們不太好?這可是真的將這些人從良民變成了賤民了。而且賣身為奴還有贖身的一天,入了匠戶,就是子子孫孫的事兒了。隻怕這會成為流民們進作坊的阻礙吧?而且,國庫空虛,還真的拿不出銀錢來給流民置辦住所和各種作坊呢。”

刑部尚書道:“聖上,以微臣隻見,還是不要讓下麵的流民們入匠戶籍了。若是入了匠戶,隻怕麽呀多少人願意去作坊工作了。”

兵部尚書馬上接口道:“那怎麽行。兵部下麵也有好些匠戶呢。如果不讓這些流民入了匠戶,對工部的那些是不是不太公平?而且工部還有好些要緊事物是不能讓外頭知道的。”

兵部尚書指的是什麽,皇帝當然知道。工部手裏還有好些軍功作坊,像製造弓箭和製式甲胄武器,自然都是在工部的作坊裏完成的。這些東西可不能隨隨便便地就透漏了出去。那可是很容易被人推斷出來,也是非常容易被人燒掉的地方。作為兵部尚書,自然是不想看到的。

站在兵部尚書這一邊的,還有朝廷的將領們。隻有那些見識過戰場的人才會體會武器和甲胄的重要性。他們自然也是不願意看到消息泄露,然後給了別人可乘之機。不論是東西泄露出去,使得可能讓敵人提高戰鬥力,還是被人毀了那些作坊,這都是他們不允許的。

這些人首先跪下來求皇帝,要求皇帝將這些工匠們也入了匠戶籍。

見這裏亂糟糟的,還鬧出了這樣的笑話,皇帝心裏也不舒坦。隻是,他也知道那些軍務作坊的厲害。隻是一麵是嗷嗷待哺的百姓,一麵是即將見底的國庫,就是個再不懂事兒的主兒也知道如何選擇。

皇帝沒有遲疑,而是先壓住了嘴裏的不舒服,然後才道:“既然國庫緊張,那麽這些流民還是不用入匠戶好了。”

皇帝既然下了決定,臣子們也隻有符合的這一條路。所以左相也沒有再多話。雖然傳統是要遵守的,但是這也要分輕重緩急不是?畢竟這個法子可是為了安撫流離失所的百姓呢。

大皇子嗤笑道:“辦法是好辦法,怎麽兒臣老是覺得有些像宋時的廂軍呢?前宋的廂軍數量龐大,每年巨大的軍事開支更是壓得前宋喘不過氣來。而且這些廂軍又都不抵事兒,在人家的鐵騎快馬麵前根本就不堪一擊。養著這樣的廂軍,還真是晦氣呢。”

提起前宋,就是皇帝也沉默了。亡國之鑒猶在眼前呢。

林黛玉求助般地望向林招娣。還沒有等林招娣開口,就聽見楊太尉道:“大殿下嚴重了。用作坊養流民跟招流民為廂軍那根本是兩回事情。廂軍雖然不是正經的軍隊,卻也是軍隊係統的一部分。既然是軍隊,那麽打仗、衝鋒陷陣就成了必要之事。前宋的廂軍雖然數目眾多,卻都是些不抵用的。一沒有經過正經的練兵,二沒有上過戰場。一遇見人家的鐵騎就軟了,連逃跑都不知道,自然一敗塗地。”

左相看了看楊太尉,道:“是啊,大殿下。軍隊是用來打仗的,不適合那些剛剛從地裏出來的尋常百姓。倒是這作坊很有可為呢。”

聽見左相這樣說,楊太尉也好,諸位尚書也好,都知道此事就真的這樣下結論了,再多說就隻能放棄。也隻得罷了。

不過,戶部尚書到底是個愛民的好官,他摸著胡子,仔細想了想,道:“話雖然如此,隻是臣還有些擔心。如果百姓們真的都不下地了,那麽錢糧該怎麽辦呢?老百姓都知道去作坊裏做事兒好、來俸祿也快,但是百姓們既然離開了自己家,去作坊,那麽豈不是說那些高門大戶們找不到耕作的人手了?那可如何是好?糧食一定會減產的。”

戶部尚書這話一出來,就讓在場的人都生生地打了個寒顫。 沒有糧食,那拿什麽做軍糧,又拿什麽喂飽那些饑餓的百姓?銀錢再好,也不是可以吃可以穿的東西。如果沒有糧食,隻怕沒兩天就要出事兒了。戶部尚書可不是傻蛋。

戶部尚書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其餘的人了。當即個個色變。

左相道:“杞人憂天。放著現成的糧食,還著急那些麥子稻穀?麥子稻穀很容易就發芽,而發芽以後就無法食用。可是這紅苕卻不一樣啊。丫頭,這紅苕種植起來麻煩不?”

林黛玉躬身道:“相爺,這紅苕幾乎不需要特別照看。一二老者,加上些小孩子在偶爾得空的時候來幫幫忙就好了。如今,臣女家裏的這些種了紅苕的田地,隻要在開春之前把幼苗種下去,等到了時候,就可以收割了。最多,也不過讓幾個小孩子在有空兒的時候將多的藤蔓給剪了,方便紅苕多多開花結果,另外就是讓孩子們幫忙打個豬草而已。紅苕的藤蔓可是養豬的好東西呢。”

“隻要一二老者和一些小孩子就夠了?”

“是的,聖上。”

這下,皇帝可是真的動心了。他也知道,流民裏的老人和孩子是最最難找到差事的一群人。

皇帝道:“既然如此,那麽就在京畿各縣開始種植紅苕好了。如果這紅苕真的如此高產,朕的一樁心事就可以放下了。”

眾人當然是躬身行禮,給皇帝道喜。

皇長子道:“父皇,兒臣還是很擔心,這些作坊真的能夠養活那些百姓們麽?會不會又會不停地朝朝廷要錢糧吧?”

太子道:“大哥,你太心急了。作坊麽,不能養活下麵的人手,又怎麽能夠存在下去?而且,也不用讓朝廷來辦這些作坊呀?林家的作坊不也弄得很好麽?讓適當的人來做適當的事兒,我們隻要等著得了好處就是。”

皇長子道:“太子,林家也是書香門第。”

太子一滯,想了想道:“倒是孤失言了。”

太子趕緊給林家姐妹頷首道歉,林家姐妹如何敢借,隻好一個往左,一個往右,雙雙避了開去,口中還要給皇太子陪不是。

皇帝道:“朕不曾見過林家的莊子上的作坊,卻也知道林家丫頭能夠做到如今的地步也著實不容易。隻是,這作坊上的虧空還真是難呢……”

虧空?就是林招娣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

不過林招娣到底是林招娣,雖然不知道這虧空是怎麽一回事情,在心裏卻暗暗地下了決心,要將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了。如果朝廷上上下下的官吏們都借了銀子,而林家的人卻沒有借,那麽林家一定會讓別人排擠的。可是如果就借十餘兩銀子做個樣子,隻怕就戳了君王的臉麵呢。林招娣是不會做這樣的事兒的。哪怕是時借時還,也比什麽都不借或者隻借了一點點的銀錢來得好。

看來又要動些手段了。畢竟皇帝已經知道了這虧空的事兒,可見皇帝對這些事情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不好好地處理好了,隻怕將來會害了自己的父親呢。

林招娣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在後來的權力交替的波動裏,真正救了她父親和整個林家。不過,即便是那樣,林招娣也不怎麽在乎了。

當然,這樣的事兒也不能隻顧她們自己,至少榮國府眼下還是她們正經的外祖家。自己既然開始準備了,那麽就不能不通知榮國府了。

一想到榮國府裏可能出現的種種有趣兒的事情,林招娣忍不住就想笑了。

不同的事兒到了不同人的手裏會有不同的結果。榮國府又是那個樣子,賈母糊塗,賈赦愚孝,賈政愚蠢,邢夫人和王夫人一個刻薄一個狠毒,隻怕這後頭的文章真正叫人開眼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