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姐姐二字的定義還是心有疑惑,可是這日子還是要過的。無論是被認定是個好姐姐的林招娣,還是自慚形穢的迎春都要為接下來的中元節做準備,就是戴司正常司讚和嚴嬤嬤等人也不例外。
迎春和惜春到底沒有回家去。
雖然賈赦邢夫人和賈璉王熙鳳在賈母跟前都說過好幾次了,可惜都被賈母有意無意間給忽略了,賈母甚至還讓身邊的人授意,賈寶玉一日沒有大好,迎春據不能回家。哪怕是邢夫人賠盡了小心,說盡了好話,說賈寶玉的事兒不是因為迎春跟賈寶玉的八字不合,而是中了巫蠱,賈母依舊巍峨不動。
最後沒了辦法,賈赦不顧規矩,跑到林家看了女兒,又帶了很多東西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不過,見過迎春在林家過的日子,賈赦也放心了,至少比家裏好。在家裏,這先生遲遲不來,教養嬤嬤也不是精挑細選的,女孩子應該學的功課,迎春一樣都沒有挨上。倒是到了林家以後,這該學的都一樣樣地排上去了,雖然看著是委屈了,可實際上卻是迎春賺了。
親眼見過女兒的功課,又問過司棋繡橘之後,賈赦這才放心地走了。
女兒呆在林家比在自己家好多了,至少不會跟賈寶玉和三丫頭那樣,被生生地養廢了。
當然,賈赦也不是什麽都不管的,至少,他從賈母的嘴裏給迎春惜春倆姐妹弄到了雙份的月例和雙份的脂粉銀,這每季的衣裳首飾什麽的也是雙份兒的。
這養女兒的錢可不能讓林家出了。我賈家的姑娘在別人家裏作客,難道連這個都要外人出?
就是王夫人都說不出反對的話兒來。畢竟迎春離開家也是因為她的兒子,現在退讓一點,給點好處,也比激怒了賈赦,逼著賈赦開口說分家來得好。
因此。迎春惜春兩個除了過年,其餘的日子都在林家的事兒就這樣決定了下來。
尤氏得到消息以後吃了一驚。因為秦可卿跟著賈蓉南下的事情,寧國府和祭祀的事兒都壓在她的身上,可把她給忙壞了,等她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尤氏不敢直接去找賈母的麻煩,而是坐了車來林家見自己的小姑子。
惜春就跟她說:“那邊說起來好聽。什麽憐惜我,所以把我養在身邊。可是哥哥嫂子也不要忘記了,那邊是會養孩子的麽?誰家的哥兒都十來歲了,也不上學,天天在內宅裏玩笑。淘弄胭脂,給丫頭們當小廝一般服軟兒討好的?正經哥兒尚且如此,對我們這些姑娘們就更加不要說了。嫂子也別說接我回去的事兒了。我在這裏很好。”
“可是妹妹,你是我們大爺的親妹子,不住自己家,住在親戚家裏,我……”
“那邊的老太太不也是親戚麽?嫂子忘記了,我們這邊才是正經的嫡支。比起老太太,嫂子除了娘家又差到哪裏去了?再說了,若論教養。誰比地上宮裏,若論規矩,哪個比得上皇上身邊的?嫂子放心。這逢年過節的,我自然是會回家的。隻是這平常的日子,就讓我在這裏吧。不然。隻怕那老太太又要鬧幺蛾子了。”
尤氏原來是想勸惜春回去的,卻沒想到會聽到惜春誇讚她的話,這心裏一下子妥帖了。
填房不好做。
她跟邢夫人一樣都是賈家的尷尬人,都是繼室,都有原配留下的兒子,都沒有自己的骨肉。雖然她是賈家的宗婦,榮國府那邊卻沒幾個人把她當成一回事情。就是自己這位小姑子,當初在榮國府裏的時候也是眼高於頂,很少正眼看她的,誰知道如今,她還能從自己的小姑子的嘴裏聽到肯定。
這叫她如何不感慨。
見了惜春的日常起居,又問了惜春的功課,尤氏也幫著遊說賈珍。要說作為賈氏一族族長的賈珍對於榮國府那邊沒有不滿,那是假的。
憑什麽你一個榮國府的太夫人就敢對我寧國府的事兒指手畫腳呀?
見這事兒又能夠落賈母的麵子,自己的妹子也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賈珍也允了,還讓尤氏將給惜春送份例的時候,也給迎春準備一份。
就這樣,榮國府給迎春送東西的時候,惜春有;寧國府給惜春送東西的時候,迎春有,這兩姐妹的份例什麽的,居然是還在榮國府裏的探春的四倍!更不要說賈赦邢夫人賈璉王熙鳳私底下貼補迎春的和賈珍尤氏私底下貼補惜春的。
趙姨娘知道以後生生地氣歪了嘴。不過,她也知道,這事兒還真怨不得別人。
賈政是靠不住的,王夫人又厲害,家裏又添了個有手段會裝模作樣的新姨娘,自己的容貌已老,恩寵不再,兒子將來還要依靠別人的。因此在背地裏吐槽之外,在人前卻是一點兒都不露,人後卻是對賈環一再耳提麵命,要他跟林家的兩位表姐,還有迎春惜春搞好關係。
賈環倒是認為,這是對他那個一母同胞的親姐姐的最好的懲罰。
誰讓你眼裏隻有老太太太太!誰讓你眼裏除了寶玉就沒有別的兄弟姐妹!
趙姨娘對自己的女兒還有那麽一絲幻想,可是賈環卻被探春傷透了心。現在,一直在自己的範圍裏能夠照顧他就照顧他的迎春和惜春份例升了,還有機會上進,是人家好人有好報。而目空一切、眼裏從來沒有他跟賈琮兩個庶子的探春什麽都沒有,那是自作自受。
看來趙姨娘心目中的探春賈環這對親姐弟把手言歡、互相扶持的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賈環小哥兒在林家過得很逍遙,每日裏跟著林祈一起讀書,接受林如海的遠程指導,接受覺遠禪師的熏陶,林家的日子都有些讓他樂不思蜀了。至少,在做引魂燈上,他就很開心。
不同與上元節(即元宵佳節)的花燈,爭奇鬥豔,中元節的燈的樣式是固定的。如果是祭祀自己的先祖的,就在燈裏放一支寫了先祖名諱的簽子,沒有簽子的,就是用來超度孤魂野鬼的。中元節的燈也不是在岸上的,而是在水裏的。
雖然不少人家的引魂燈是外頭買的,或者是讓下人們動手的。自己就最後放一放燈而已,可是像林家這樣的大戶人家,遇見林招娣這樣講究得有些龜毛的代理家長,那就意味著她們給自家先祖的引魂燈全部是她們姐弟自己做的。
這個規矩可把賈環賈琮兩個給稀罕得不得了。以前在賈家的時候,中元節他們也就在祠堂外拜一拜。然後在屋子裏等著一天過去而已。
可是這林家的中元節卻是稀奇。
早在好幾天之前,林招娣就叫人采買了竹子和糊引魂燈的紙,自已動手片篾片。篾片弄好了,再叫上兄弟姐妹們一起紮燈。不要說林黛玉和林祈,就是小哥兒,林招娣也抓著他的手,將篾片放到石頭上磨了一磨,意思一下。
除了蓮池,後花園裏的流水池麵都清理幹淨了,就等著這天傍晚放燈。
夜幕一旦降臨。屋外是沒有人的,唯有屋簷下的盂蘭盆裏,滿滿的都是香燭紙馬。這些都要足夠燒一個晚上的份兒。所以這數量上也是不少的。而負責折香紙的就是家裏大大小小的丫頭婆子了。
又是一年,卻也是迎春和惜春第一次可以看見那波光粼粼之上成百上千的引魂燈。
這也是她們和賈環賈琮四個第一次親手給自家先祖們做引魂燈。
在賈家的時候,七月初接先祖的事兒沒有她們四個的份兒。因為她們不是女娃子就是庶子,沒有資格給老祖宗們磕頭。放燈也一樣,那是正經的嫡係主子們的事兒,她們又不得寵,怎麽有這個資格碰這個?
她們有的,就是門外的盂蘭盆。
這天晚上,自家人是要湊在一起守夜的。林家姐弟四個自然是在雲峴館,而賈家的這四個,自然是在迎春的韶穎軒了。
隔著朦朧的紗窗,惜春望著外麵似乎落進了池水的點點星光,幽幽地道:“我才知道,原來引魂燈是這樣做的。我原來還以為家家戶戶的引魂燈都是由下麵做好了送上來,或者是幹脆去外麵采買的呢。”
賈環摸著自己手上的新傷口,道:“不要說你了,就是我也是第一次呢。別的不說,往年在家裏的時候,又有哪個記得我們了?正經的守夜也輪不到我們,更何況這些?今年那邊明知道我們在這裏,也不派人接我們回去,隻怕是故意的了。就是有人不待見我們,可是我們都是賈家的正經子嗣,我跟琮兒還是男丁呢,也不讓我們回去給祖宗們磕個頭,送送。這打的是什麽主意,別人不知道,我們會不知道?”
同樣是賈家的兒郎,卻是如此待遇,說賈環不委屈那是假的。
迎春見惜春也抿起了嘴,眼光裏波光點點,就知道惜春也委屈,便道:“我一直住在家裏,雖然也曾經跟著老太太出門過一兩次,卻也是走馬觀花,在宴席上坐坐,聽聽戲而已。像現在這樣看著別人料理家事卻是第一次。上次端午節的時候,看林大妹妹置辦節禮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林家的禮單子比厚,可是這開銷也不過是跟我們家一樣呢。”
賈環馬上道:“那是。別的不說,端午的那會兒,林大姐姐就讓莊子上的小孩子們上山打楊桃。那一筐筐的楊桃用小船運到通州,再送進京來。我還以為林大姐姐是用來送人的,卻沒有想到林大姐姐是用來釀酒的。昨兒個也是,我在祈兒那裏聽說,林大姐姐又讓莊子上的孩子上山采葡萄了。這楊桃酒倒也罷了,可是這葡萄酒卻是個稀罕物件。聽說外頭也有人試著釀葡萄酒,可是味道一點兒都不好。如果林大姐姐能夠釀出跟西洋葡萄酒一樣好味道的葡萄酒來,隻怕真的要躺著收銀子了。”
賈琮道:“銀子銀子,又是銀子。環兒,你也爭氣一點,別老是鑽在錢眼兒裏。林大姐姐釀酒那是為了銀子麽?那些收禮的人收的是銀子麽?那是體麵!別的不說,就說這次的楊桃酒好了,林大姐姐可是特別讓下麵的陶瓷作坊送了一批有編號的瓷瓶來。這宰相收到的瓷瓶上的編號絕對比七八品的小吏收到的瓷瓶上的編號要考前。能拿到這酒的人家都是官宦之家,這是官宦人家才能享用的酒!光這份體麵,外頭的西洋葡萄酒就比不得了。”
賈環不服。道:“西洋葡萄酒不也一樣隻有權貴之家才用得起?”
“那哪一樣?這西洋葡萄酒也不過是因為遠道而來、物以稀為貴罷了,林大姐姐釀的酒那才是出生於書香門第,又出入於書香門第,真正的文雅之飲呢。”
“可是釀酒的人家可也不少啊。聽說那些宗婦們每日裏必須做的事情,其中的一大塊不就是準備酒食以供祖宗們享用麽?”
“那也僅僅是宗婦而已。你哪回看我們家的太太奶奶們釀酒了?”
“我們家跟外頭怎麽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賈環見爭不過賈琮,便轉頭問迎春:“二姐姐。你怎麽看?”
迎春正看熱鬧看得有趣呢,卻滿意想到會波及等自己身上,也是愣了一愣,道:“你們說得都對也都不對。我們家的確沒見上麵的太太奶奶們釀酒,可是我們家每年在采買惠泉酒這一項誰。就要七八百的銀子,再加上其他的燒酒還要清露西洋葡萄酒之類的,這一年到頭。在酒水上麵的開銷可不下數千銀錢。而林大妹妹在這上頭就不過花了點瓷罐子的銀錢罷了。你想想,光這個就省下了多少?嫂子幫著管家,這公賬上每年都要花好多銀子置辦這些節禮,可是我看林大妹妹花的銀子不多,事情卻做了幾倍去,更妙的是,隻要今年出個大頭,以後可以隻花一點點銀錢或者幹脆就不需要話銀子了。林大妹妹可真是會當家。”
惜春道:“那當然。這是林大姐姐自己家。林大姐姐當然要想方設法地簡省些。我們家的那些太太奶奶們,不可勁兒地摟銀子已經算好了。更何況,下麵還有著一群使足了勁兒、巴不得上麵的主子們摟銀子。他們好渾水摸魚的管家奶奶們。”
惜春這話,不可謂不犀利,就是屋裏的丫頭婆子們也都不好看。
賈琮也道:“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們家老太太尚且孤拐左性兒、不顧規矩禮法,又如何指望著下麵的丫頭婆子們呢?也正是因為上麵長輩們坐得端行得正,下麵的兒孫們才會好,那些奴才們才會規規矩矩的。就好比林姐姐,就是因為林大姐姐做了個好榜樣,林姐姐才會有樣學樣地照顧下麵的弟弟們。”
聽賈琮這麽一說,屋裏的迎春惜春賈環都連連點頭,表示讚同。
不管怎麽說,林招娣都是一個好主人好姐姐。別的不說,她們幾個剛來林家的時候,那是匆匆忙忙的,就帶了兩件換洗的衣裳,一應用度都是不齊全的。如果不是林招娣安排妥當,她們隻怕會非常的不適應。
還有端午節的首飾。確實,林招娣就是不叫她們姐妹去挑也是可以的,沒人會說什麽。但是她還是讓迎春惜春去選樣子了,東西還是其次,可是這份心意卻是難得。也隻有把她們姐妹當做自己人,本著自己有自己家的姐妹們也該有的想法,不然,林招娣是不會這麽做的。
同樣,林黛玉也是個厚道又仔細的。自己姐弟四個初到林家,像兩家的飲食到底是要些許差異的,但是自己等人偏偏是不請自來的,這真要不習慣了,也隻有忍著的份兒。可是偏偏這位表姐卻是注意到了,還把司棋入畫這幾個得用的大丫頭叫過去,問明了,才讓樂善堂那邊給她們置辦她們喜歡的日常飲食和各色點心。
如今想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表姐的細心周到,自己這堂姐弟四個也不會在這林家留這麽久。
看看林黛玉,再看看林祈,就是仔刻薄的人都要稱讚一聲林家好家教。也就是因為漸漸明白了教養個和名聲對女孩子的重要性,惜春才厚著臉皮跟著迎春來了林家。
有些事情是山不來就我,隻能我來就山。
哪怕惜春隻有這麽一點點的年紀,也猜得到,賈母其實是把她們姐妹當成了初五,當成了拿捏小輩、維護她的權威都工具,而自己姐妹的教養問題則成了王夫人與賈母叫板的陣地。賈母和王夫人的明爭暗鬥拿他們姐妹做了炮灰。如果她們不離開賈家,如果她們不來林家,隻怕她們姐妹的教養問題一輩子都是空中樓閣。
畢竟如今的賈母和王夫人都沒有了親生女兒。
每每想到這個,惜春都是傷心的。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她年紀小也沒有人會給她撐腰。
都說這百年簪纓指甲,要敗落都是從禍起蕭牆開始。賈家這個樣子,隻怕距離那天也不遠了。
“沒錯,的確不遠了。如果不是未來躲避別人的算計,蓉兒也不會帶著媳婦出京去了。”
“什麽?啊!”惜春這才發現,方才她想心事的時候,居然不知不覺地說出來了!
迎春道:“蓉兒出京是因為有人算計?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怎麽好端端的還有人算計他?他可是板上釘釘的下任族長呢。”
“就是因為他是我們賈家的下任族長,別人才會算計他呀!也隻有將他拉下去,他們才有機會呢。”
“可是,珍大哥哥是不會看著別人算計蓉兒的那可是他唯一的兒子。”
“如果那人連珍大哥哥一起算計了呢?就是珍大哥哥是族長又如何?還不是要舍了蓉兒去。這真要到了那一步,舍了蓉兒,珍大哥哥還能保住自己,如果不舍了蓉兒,隻怕連他自己都保不住。”
“可是珍大哥哥乃是族長,又有哪個感算計了他?!”
“不是就有一個連珍大哥哥珍大嫂子也要奉承的人物麽?”
“你是說……”
惜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迎春道:“環兒你可不要胡說。”
賈環道:“我哪裏胡說了?我姨娘是老太太屋裏出來的,又一度是老太太的心腹,自然了解我們老太太。你們想想,以老太太的見多識廣,又怎麽會連林大姐姐都看得出來的事情都看不出?還有每次蓉兒媳婦來給老太太請安的說謊,老太太誇讚的話和給的衣料首飾,又都是什麽樣子的?不要忘記了,老太太可是極厲害又極會打扮的,怎麽會連什麽人適合穿什麽衣裳都不知道?”
賈琮道:“怪道呢!我說蓉兒之前還好好的,結果呼了吧唧的,突然就捐了官,又謀了外官,還是個小吏,就帶著媳婦兒南下去了。要知道,當初我哥哥可是捐了同知,還嫌官小,不肯去。蓉兒可是我們賈家嫡係少爺呢。”
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在寧國府裏住著了,可是賈蓉畢竟是惜春的侄兒,惜春自然是上心的,趕緊又追問了許多問題。賈琮賈環起先還不肯說,後來拗不過惜春還是一一地答了。聽賈琮賈環兩個說了這麽多,惜春這才明白了,對賈母的短視和厲害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
這個老太太,真是瘋魔了,居然想出這麽陰損有缺德的招兒。我們寧國府敗了,你的兒子就一定能夠接手這宗族祭祀的事兒麽?不要以為你高高在上據可以為所欲為了,這真要抖落了出來,你也沒好處。誰不知道你那個心腹賴嬤嬤伺候你管家,倒管出了一份偌大的家業來了?!到時候這事兒攤開了講,我們寧國府是丟人沒有錯,你就好了,中飽私囊,把賈家的財產送給了下麵的奴才!不被人戳斷了脊梁骨才怪!
迎春比惜春更大一點,惜春可以理解的事情,她自然也隻有歎氣的份兒。
迎春知道,隻怕這個小妹妹是真的惱恨了老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