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裏來.那時秋紋去後,紫鵑雪雁守著,見他漸漸蘇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麽?"紫鵑見他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唬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裏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他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裏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紫鵑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這裏紫鵑雪雁隻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鳳姐兒說他們失驚打怪的.
那知秋紋回去,神情慌遽.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麽了.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大驚說:“這還了得!"連忙著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他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麽人走了風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麽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隻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籲籲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麵丫頭進來回鳳姐道:“大夫來了。”於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王大夫說完,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隻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衝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麽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裏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賈母心裏隻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他.若是他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麽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並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心,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麽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隻一件,姑媽家裏有寶妹妹在那裏,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飯後咱們娘兒們就過去。”說著,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不提.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裏間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隻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塗,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麽傻,便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裏想:“襲人的話不差.提了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妹妹,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顛顛的,他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裏頭。”鳳姐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
說著王夫人也來.大家到了薛姨媽那裏,隻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才要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聽了,點點頭兒說:
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裏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裏,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怎麽你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麽樣,隻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衝衝喜,借大妹妹的金瑣壓壓邪氣,隻怕就好了。”薛姨媽心裏也願意,隻慮著寶釵委屈,便道:“也使得,隻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說,隻說:“姨太太這會子家裏沒人,不如把裝奩一概Ь免.明日就打發蝌兒去告訴蟠兒,一麵這裏過門,一麵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並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說著,隻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隻得滿口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兒.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的事,二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複薛姨媽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準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麽著就怎麽辦罷.'"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裏安放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裏好象不願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本來咱們不驚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帳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王家無人在京裏.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沒有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托他照料些,他上幾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隻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書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
這裏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裏送到園裏,回來園裏又送到這裏.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糊塗,他今日怎麽這麽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隻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匹.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麵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子。”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說: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裏代辦了罷。”鳳姐答應了,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隻從園裏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裏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裏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隻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隻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隻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麽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隻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隻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隻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紮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裏,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麵喘一麵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隻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黛玉那裏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隻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盒內.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隻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隻見黛玉接到手裏,也不瞧詩,紮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隻有打顫的分兒,那裏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隻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點點頭兒,掖在袖裏,便叫雪雁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
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諒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隻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隻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隻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隻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麽說呢。”黛玉隻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幹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裏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麽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祥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隻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裏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裏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裏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麽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麽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麵走,一麵想,早已來到怡紅院.隻見院門虛掩,裏麵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正在那裏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在這裏做什麽?"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裏,也不知是幾兒。”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隻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裏娶,那裏是在這裏,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麽事麽?"紫鵑道:“沒什麽事,你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紫鵑自己也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麽臉來見我!"一麵哭,一麵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還未到瀟湘館,隻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裏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去看時,隻見黛玉肝火上炎,兩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得心裏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係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裏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隻怕林姑娘好不了,那裏都哭呢。”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來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歎。”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裏麵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裏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臉.李紈忙問:“怎麽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隻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隻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裏呢。”李紈連忙出來,隻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隻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麽時候,且隻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麵也哭,一麵著急,一麵拭淚,一麵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唬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隻是呆磕磕的發怔.李紈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麽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既有大奶奶在這裏,我們奶奶就隻顧那一頭兒了."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麵往裏走,一麵早已流下淚來.這裏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李紈道:“還有什麽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李紈還未答言,隻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裏用這麽……"說到這裏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裏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這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林之孝家的頭裏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番一說,卻也沒的說,又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隻好瞅著他微微的笑,因又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閑話倒不要緊,隻是他卻說得,我可怎麽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嗎!"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麽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麽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他使得嗎?"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麽著,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兒道:“使得,都是一樣."林家的道:“那麽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紈道:“是了.你這麽大年紀,連這麽點子事還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的,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說著,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原來雪雁因這幾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麽,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兒叫他換了新鮮衣服.跟著林家的去了.隨後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麽催著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辦了來.平兒答應著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林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呢,趕忙叫住道:“我帶了他去罷,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裏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裏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裏,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傷心,隻是在賈母鳳姐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麽,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裏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麵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見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兒還裝傻麽!"一麵想著,已溜到裏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隻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____隻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即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那裏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裏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坐在王夫人屋裏.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隻管問襲人道:“林妹妹打園裏來,為什麽這麽費事,還不來?"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回來又聽見鳳姐與王夫人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傳了家內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裏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披著紅扶著.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猶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邊家裏帶來的,紫鵑仍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讚禮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後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衝喜之說.那知今日寶玉居然象個好人一般,賈政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故請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
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麽!"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隻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兒等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象寶釵,心裏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麽!隻見他盛妝豔服,豐肩ガ體,鬟低鬢?,眼キ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了.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隻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裏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裏呢?這不是做夢麽?"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麽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兒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裏這一位美人兒是誰?"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糊塗,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麽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麽,還有雪雁呢,怎麽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麽頑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裏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寶玉聽了,這會子糊塗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隻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隻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複發,也不講明,隻得滿屋裏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隻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賈政在外,未知內裏原由,隻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著,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兒子一到任所,即修稟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完結,隻求老太太訓誨."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並不將寶玉複病的話說起,隻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他因病衝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帶了他來,你見見,叫他給你磕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麽,隻要他從此以後認真念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著,叫鴛鴦去如此如此,帶了寶玉,叫襲人跟著來.鴛鴦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寶玉見了父親,神誌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麽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嬌縱.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聽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餘內眷俱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裏長亭而別.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