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分派了跟隨賈赦、賈珍的仆人,仆人們與家眷告別,又是一次哭叫連天。他帶上寶玉,送兄、侄到城外,把酒餞別,望二人到地方好好效力,皇上是不會忘記功臣的後代的。送走兄、侄,賈政父子回家,見門前吵成一團,卻是皇上把榮國公的世襲職銜賜給他,眾閑人來討喜錢的。他問明守門人,匆匆進後堂,回明賈母,老太太才轉悲為喜,勉勵兒子好好為國效力。邢夫人、尤氏想起丈夫遠離,心中仍悲苦不已。

那些親友見二府被抄,都躲得遠遠的;聽說賈政襲了榮國公,又蜂擁上門賀喜。包勇看不慣這些勢利小人,吃醉了酒到街上逛,聽街談巷議,這位京兆尹賈雨村本是出於賈政薦舉才能飛黃騰達,賈府出事,正是他告到禦史衙門造成的。包勇不由大怒,恰逢賈雨村的官轎路過,被他大罵一通。賈政避禍猶恐不及,就罰他看守大觀園,不許出門。

史湘雲出嫁回門,看望賈母。賈母聽說湘雲的女婿不僅人品好,還知冷和熱,不由想起迎春嫁個混賬男人,探春遠嫁海疆,心頭又蒙上一層悲哀。湘雲為討賈母歡心,想起後天是寶釵的生日,要熱鬧熱鬧。賈母就取出銀子,命人預備酒席,又命人去接回迎春。迎春一到家,就哭著說:“父親遠行,本來要回來送行,他怕晦氣,不讓來,還說父親欠他幾千銀子,要讓二叔還。如今聽說二叔襲了職務,才讓我回來。”賈母說:“我原想熱鬧,你們又招我煩惱。”迎春忙收住哭聲。薛姨媽帶著寶琴、李嬸娘帶著李紋、李綺都來了。寶玉見眾姐妹仍和他有說有笑,隻有寶釵反比從前靦腆了,不由心中納悶。酒席擺下,鳳姐兒知賈母想熱鬧,極力張羅想說笑話,口齒卻不似從前伶俐。賈母見熱鬧不起來,讓鴛鴦來行酒令,酒令雖有趣兒,仍逗不起樂來。輪到李紈擲骰子,鴛鴦報:“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寶玉心中一動,想起“十二金釵”的夢來,再看眾姐妹都在,隻少一個黛玉,就要掉淚,急忙忍住,說:“我熱得慌,脫一件衣裳就來。”

寶玉沒有回屋,卻繞回園子。襲人趕上,問:“你去哪裏?”寶玉說:“我煩得慌,轉轉。”到園門口,見角門半開半掩,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就往裏進。襲人不讓他進,婆子說:“自法師捉了妖,園子裏就清淨了,何況大天白日的。”也跟上進去。襲人怕他到瀟湘館,勾起往事悲傷,故意把他往別處領。他卻執意去瀟湘館。走到近前,他突然站下,問:“瀟湘館有人住嗎?”襲人說:“沒人住。”寶玉說:“我明明聽到裏麵有哭聲。”襲人說:“你是疑心。”婆子說:“這一帶我們不敢來,時常聽到哭聲。”寶玉說:“可不是。”不禁流下淚來,說:“林妹妹,是我害了你。是父母為我做主,不是我負心。”接著放聲大哭。襲人正勸不走他,秋紋帶人趕來,說是老太太正派人找二爺呢!不由分說,與襲人拉上寶玉就走。

晚上,寶玉推說煩悶,要獨自睡在外間。寶釵知他的心思,讓麝月、五兒在外間伺候。待寶釵、襲人睡下,寶玉暗暗禱告,林妹妹在天之靈有知,給他托個夢,他也好向她傾訴滿腹悲思。睡到天明,竟沒做一個夢,他歎了口氣,說:“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寶釵在裏間說:“林妹妹若在時,聽這話一定生氣。”寶玉反討個沒趣。第二夜,他見五兒長得像晴雯,跟五兒說了半夜話,睡了下來,這一夜又是一無所獲。寶釵叫過五兒,問二爺跟她說了些什麽。五兒也記不全,隻學了什麽“枉擔虛名”,又什麽“沒打正經主意”。寶釵怕他想邪了再犯病,到晚上便設法把他騙進房中,與襲人旁敲側擊,說得他不好意思,隻好與寶釵同了床。成親一年有餘,二人始效魚水之歡。

賈母見眾晚輩齊集膝下,心中高興,多吃些東西,就覺心中飽脹。鴛鴦要告訴王夫人,賈母不讓,說是餓一頓就好了。誰知上了歲數的人,怎與年輕人相比?兩天沒吃,也沒見好,反覺頭暈目眩,又添了咳嗽。賈政忙請醫抓藥,吃了三天,仍不見好。他就命賈璉打聽好大夫。賈璉想起去年給寶玉看病的畢知庵,派人去請,畢知庵卻不知到哪裏教書去了,隻好另請大夫。賈政雖百般為賈母請醫治療,但那病卻日重一日。他知道難以治愈,到衙門告了假,與王夫人日夜侍奉。一天,陪嫁迎春的一個婆子趕來,對彩雲說,迎春前天受一場氣,哭了一夜,昨天痰堵住了,孫家又不請大夫。王夫人忙叫她們去遠些說,已被賈母聽見,問:“迎丫頭要死了嗎?”王夫人掩飾說:“不過有些病,她們大驚小怪的。”賈母讓給她看病的大夫去給迎春看。王夫人讓彩雲陪婆子去見邢夫人,二人剛到那裏,外麵傳進話來:“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放聲大哭,隻好派賈璉去看。

賈母自知活不長了,想這個,想那個,埋怨雲丫頭也不來瞧她,派人去請。那人回來悄悄告訴鴛鴦,史姑娘的女婿忽得暴病,大夫瞧了,可能要轉癆病,她不能來。鴛鴦和琥珀正商量如何瞞得過老太太,卻聽屋裏嘁嘁喳喳,忙過去看,賈母神色大變。賈政叫賈璉傳話,趕快準備後事。賈璉出來,吩咐了賴大,又回到房中對鳳姐兒說:“你躺不成了,老太太的事兒就要出來了,掙紮著上去吧,我也難回來。”鳳姐兒說:“你快去吧,我換件衣裳就去。”賈璉回到上房,悄聲告訴賈政已安排好了。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端上一杯參湯,賈母堅持要喝茶,眾人忙換上茶。賈母喝了兩口,要坐起來說話。眾丫頭扶她坐好,她說:“我到你們家六十多年了,福也享盡了。從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我疼他一場……”說著,她拉住寶玉的手,叮囑他要爭氣。她又叮囑賈蘭,要孝順母親,讓母親風光。再叮囑鳳姐兒,該修修福了。接著,她抱怨雲丫頭沒良心,終不來看她。她又看看寶釵,歎了口氣。賈政見她臉泛紅光,知是回光返照,忙送上參湯,她的牙關已緊。王夫人、寶釵忙扶住她,邢夫人給她換上壽衣,她喉間略一響動,臉帶笑容,咽了氣。

賈政帶男丁在外麵跪下,邢夫人帶女眷在裏麵跪下,一齊慟哭。外麵家人早已安排好,立即行動,重重門上糊了白紙,搭起靈棚,豎起牌樓,上下人等立時換了喪服。賈政報了丁憂,禮部奏明天子,天子降旨,賜銀一千兩,由禮部主祭。眾親友見天子仍隆恩榮府,都來奔喪。外麵的事,由賈璉領著賈蓉照料,裏麵的事雖有二位夫人,卻隻有鳳姐兒一人支持。鳳姐兒本想憑她的手段,定能把喪事辦得風風光光。但上次在寧府,她大權在握,可以隨意調動銀錢,這次卻不同了,邢夫人掌著錢,她支不動,而且人手也少了許多,根本不夠用。邢夫人抱怨她辦事不力,鴛鴦抱怨她沒把老太太的事放在心上,辦得不風光。鴛鴦還說:“要是錢不夠,把老太太留給我的東西折成銀子用上,要不然我怎有臉見老太太呢?”鳳姐兒雖感到鴛鴦的話古怪,卻沒往別處想,僅以為鴛鴦要報老太太的恩,答應下來,便來到外麵。

按賈政的意思,賈母的喪事要辦得既風光,又省儉,因是抄過家的,怕人說閑話。但每日來吊喪的不是王公大臣,就是王妃命婦,想省也省不下。外麵弄得賈璉手足無措,裏麵把鳳姐兒忙得不可開交,到了第三天,到處還是一團糟。鳳姐兒見上了菜上不了飯,上了飯又上不了菜,一問,連碗盤都不夠數。她去找鴛鴦,鴛鴦說老太太的東西已分給二位夫人了。她知道邢夫人的借不出來,就把王夫人的借出來,才勉強夠用。再支使人,這個動了,那個站下,一問,卻是眾丫頭、媳婦沒得好處,隻好低三下四逐一哀求奴婢們給她些麵子。鴛鴦隻當銀子已給了鳳姐,就在靈前哭訴鳳姐兒如何不肯為老太太盡心。邢夫人聽見,不怪自己不發銀子,也怪鳳姐兒不用心。鳳姐兒隻好忍屈含淚,拚命支持,想爭回這口氣,沒有銀子又怎能爭得來?隻有李紈看出鳳姐兒的苦處,因王夫人不懂家務,又不敢說,隻好吩咐自己的手下人,無論如何幫二奶奶一把,助她渡過難關。好容易熬到坐夜之日,來客更多,鳳姐兒勉力支持,瞻前不能顧後,邢夫人還派人來責怪她躲清閑。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兩眼一黑,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蹲坐下來。邢夫人得知,反說她裝病。這一來,各處更是亂哄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