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自知這話過於莽撞,不由漲紅了臉,無言以對。黛玉死盯著他,見他如此狼狽,咬著牙狠命在他額上戳了一指頭,說:“你這……”歎了口氣,又拿起手帕擦淚。寶玉後悔不迭,又被她戳一指頭,不由流下淚來,想擦淚,又忘了帶手帕,就用衣袖擦。黛玉偷眼瞟見,抓過一塊綃帕摔到他懷裏。寶玉接過擦擦淚,挽住她一隻手,說:“我的五髒都碎了,你還隻是哭。走吧!我們到老太太跟前去。”黛玉把手摔開,說:“誰跟你拉拉扯扯的!都這麽大了,還死皮賴臉的。”忽聽有人叫:“好了!”二人嚇了一跳,卻是鳳姐兒跑進來,說是老太太正怨天怒地,讓她來瞧瞧,她說二人自會好,老太太還罵她懶。讓二人跟她去見老太太,讓老人家放心。說著,拉上黛玉就走。
寶玉跟在二人後麵,到了賈母跟前。鳳姐兒取笑她正碰上寶、黛手拉手兒,倒像黃鷹抓住鷂子腳,掰都掰不開。說得滿屋人都笑起來。黛玉挨著賈母坐下,仍一言不發。寶玉隻好與寶釵搭訕,說是身體不好,未能去給大哥拜壽。寶釵說他身體欠安,去不去沒關係。寶玉問她怎麽不看戲,寶釵說她怕熱。寶玉又覺沒意思,訕笑著說:“怪不得大家把姐姐比楊貴妃,體胖怕熱。”寶釵大怒,又不便發作,冷笑著說:“我倒像楊貴妃,隻是沒有一個好兄弟做楊國忠!”小丫頭靚兒的扇子不見了,說:“必是寶姑娘藏了。好姑娘,賞我吧!”寶釵說:“我和誰玩笑過?你來疑我!”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重了,當著眾人,更加不好意思。
黛玉見寶釵奚落寶玉,也想趁機取笑,卻因靚兒找扇子,改口問:“寶姐姐,你看的哪出戲?”寶釵隻當黛玉幫寶玉,就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又賠不是。”寶玉就插嘴:“姐姐通今博古,怎麽不知這出戲名?這叫《負荊請罪》。”寶釵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麽‘負荊請罪’。”寶、黛二人聽她話中有話,不由羞紅了臉。鳳姐兒雖聽不懂三人說什麽,也看出個大概,就說:“大熱的天,誰吃了生薑?”眾人都說:“沒人吃生薑。”鳳姐兒托著腮,說:“既沒人吃生薑,怎麽辣辣的?”寶、黛二人更不好意思。寶釵也不好再說。
寶釵、鳳姐兒去後,黛玉說:“你也碰到比我厲害的人了。”寶玉自討沒趣,想回敬她,又怕她多心,忍住氣,無精打采地出來。見各處都午睡了,也沒地方去,信步來到王夫人房中,外間的幾個丫頭手裏拿著針線,卻在打盹兒。王夫人在裏間涼床上睡著了,金釧兒給她捶著腿,也眯縫著眼亂晃。寶玉上前輕輕拉一下金釧兒的耳墜子,金釧兒抬頭見是他,擺手讓他出去。寶玉掏一丸香雪潤津丸塞到她嘴裏,說是要向王夫人討她到怡紅院去。金釧兒推他一把,說:“你急什麽?你還是往東小院捉環哥兒與彩雲去。”王夫人卻一骨碌坐起來,劈臉一巴掌,大罵:“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一溜煙走了。金釧兒捂住臉,不敢言語。眾丫頭進來,王夫人說:“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你姐出去!”金釧兒跪下哭求:“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隻管發落。我跟太太十來年,攆出去就沒臉見人了。”王夫人雖是寬厚仁慈的人,卻無法容忍這種行為,不顧金釧兒苦求,到底讓金釧兒的媽把她領走了。
寶玉逃回大觀園,來到薔薇架前,聽到有哭聲,隔著籬笆洞一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用簪子在地上畫什麽。寶玉隻以為碰上個黛玉般的癡丫頭,也在挖土葬花呢!再細看,她是在畫字,每次都是十八筆。他想上去搭訕,又怕得罪了釵、黛。他見她像似女戲子,又分不清是唱什麽角的,就根據她畫的筆畫來猜她寫什麽字,最後猜出是薔薇的“薔”字。寶玉又以為她在作詩填詞,在地上畫字推敲。可畫來畫去,總是那個“薔”字。裏麵那個畫癡了,外麵這個看呆了,誰也沒注意,天上忽然飄來一片烏雲,嘩啦啦落下雨來。寶玉怕淋著那女孩子,忙叫她去避雨。他在花叢中隻露半個臉,那女孩子竟沒認出男女來,連向“姐姐”道謝。
寶玉冒雨跑回怡紅院,見院門緊閉,聽見裏麵一片笑鬧聲。原來小生寶官與正旦玉官來找襲人玩,天一落雨,幾個人堵了陰溝,院內積滿水,捉些水禽來,關上門,在廊上看水禽戲水。眾人隻顧笑鬧,沒聽見叩門聲。寶玉叩了半日,不見人開門,心中焦躁,把門拍得山響,襲人才聽見,問:“誰這會子叫門?”寶玉說:“是我。”麝月說:“像是寶姑娘。”晴雯說:“寶姑娘這會子不會來。”襲人過去,隔著門縫一看,寶玉淋得落湯雞一般,又是著忙又是笑,開了門。寶玉一肚子氣沒地方出,門一開,也沒看是誰,一腳踢去,正踢在襲人肋上,口中還大罵不止。襲人“哎喲”一聲,寶玉才認清是她,忙笑著道歉。襲人也知寶玉不會故意踢她,隻得忍住氣、忍住痛,反讓寶玉快換衣裳去。
寶玉回到房中,笑著說:“我長這麽大,今天頭一次打人,不想偏踢了你。”襲人忍著痛伺候他換衣裳,強笑著說:“事兒是我起的頭,好歹我也有錯。隻是別順了手,打起別人。”寶玉再次賠不是,襲人卻說小丫頭們欠管教,寶玉以為是小丫頭,唬唬也好。到了晚上,襲人肋上更痛,晚飯也沒吃,洗澡時才看出青了碗大一塊。睡夢裏她還“哎喲”連聲。寶玉聽到,心中更不安,端上燈來看。襲人咳嗽兩聲,吐了口痰,見寶玉過來,心中不安。寶玉照那痰細看,卻是一口鮮血,不由慌了。襲人心中不由冷了半截,怕遭不測。寶玉就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峒丸。襲人怕事情鬧大,連累寶玉,不讓他找。忍到天明,寶玉親自去找王大夫,王大夫給他開了丸藥,交代了如何內服外敷。寶玉回來,依法給襲人治療。
端午這天,各處門上插了驅祟的菖蒲、艾蒿,孩子們胳臂上係了避邪的虎符。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過節。寶玉見寶釵對他冷淡,也不便多說話。王夫人見寶玉無精打采,以為是金釧兒的事,不理寶玉。黛玉也以為寶玉不自在是受了寶釵的奚落,便沉默不語。鳳姐兒已知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心中不快,就不敢盡情說笑。三春姐妹也無話可說。大家悶坐了一會兒,就散了。黛玉喜散不喜聚,倒沒覺什麽。寶玉喜聚不喜散,更加悶悶不樂,回到房中,忍不住長籲短歎。
晴雯換衣裳時不小心,把扇子掉到地上,跌斷扇子骨。寶玉不快地說:“蠢材!將來你自己當家立業,也是這麽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著說:“二爺近來氣大得很,前日打了襲人,今日又尋我的不是。以前那麽貴重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動過氣,這會兒一把扇子就這麽珍貴了。嫌我們,就把我們打發了,再挑好的使喚。”寶玉氣得渾身亂顫,說:“將來有散的時候!”襲人忙過來勸寶玉,晴雯反而冷嘲熱諷,就是因為她服侍得好才挨了窩心腳。襲人想要回敬晴雯,見寶玉氣黃了臉,隻好忍住氣,推晴雯出去,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抓住“我們”二字,充滿醋意地大做文章,把襲人羞得臉色紫漲,一時無言以對。三人越吵越厲害,寶玉站起身,就要回明太太,把晴雯趕走。晴雯慌了,又不願走。寶玉賭著氣,非趕晴雯走不可。襲人勸不下寶玉,跪下來央求。丫頭們呼啦啦都進來跪下,求寶玉不要趕晴雯走。寶玉拉起襲人,長歎一聲,坐在床上,痛心地說:“叫我怎麽才好!這個心都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流下淚來。襲人、晴雯都跟著哭起來。
黛玉走進來,晴雯與丫頭們忙出去。黛玉打趣說:“大節下,哭什麽?難道是爭粽子吃爭惱了?”寶玉與襲人破涕為笑。黛玉又逗著襲人叫嫂子,又勾起襲人的傷感,說她隻知為主子盡忠,除非死了才罷。寶玉又說他要做和尚。黛玉笑他:“做了兩個和尚了。”寶玉一笑了之。
薛蟠派人請寶玉喝酒,寶玉不好推辭,到晚上回來,已有幾分酒意。回到院內,涼床上有個人躺著,他以為是襲人,坐在床沿上,推她一把,問:“痛得好些了?”那人翻身坐起來,卻是晴雯,帶著氣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拉她在身邊坐下,笑著說:“你的性子越來越慣嬌了。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就說上一大堆。襲人來勸,你又捎帶上她。你說,你該不該?”晴雯不好意思地說:“拉拉扯扯幹什麽?我也不配坐這裏。”“你為什麽睡這裏?”“你不來可以,你來了就不配了。她們都洗了澡,讓我洗澡去。”寶玉要跟她一齊洗,她不願意,說老太太讓鴛鴦送來了水果,冰在水晶缸裏,讓他吃。寶玉就讓她洗洗手,給他拿水果。她故意氣他:“我連扇子都摔斷了,再打破盤子,更了不得。”寶玉寬宏地說:“扇子本是扇風的,你要愛撕就撕,別在生氣時拿它出氣。比如杯盤,你要喜歡聽那一聲響,故意砸了也可以,別在生氣時摔。”晴雯說:“我就喜歡聽撕扇子聲。”抓過寶玉的扇子嗤、嗤、嗤撕得一條一條的。寶玉高興地說:“撕得好,撕得好!”麝月走來,寶玉又奪過她的扇子讓晴雯撕。麝月連說“造孽”,寶玉卻讓她把扇匣子搬來,讓晴雯撕個夠。晴雯不願再撕了,寶玉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值什麽!”襲人派人收拾了破扇,晴雯笑個夠。
次日中午,史湘雲帶著丫鬟媳婦來到榮府。姐妹們多日不見,親熱得沒法說。湘雲見過賈母、王夫人等,賈母就讓她脫了出門的大衣服。寶釵笑她愛穿別人的衣裳,去年穿了寶玉的衣裳,把老太太都哄住了。迎春又說湘雲愛說話,睡著了還唧唧喳喳說一陣、笑一陣。湘雲不見寶玉,正問著,寶玉來到。二人問了好,湘雲拿出一個手帕包兒,說是帶來四枚絳紋石戒指,襲人、鴛鴦、金釧兒、平兒一人一個。寶玉說湘雲會說話,黛玉嘲笑:“不會說話,配戴金麒麟?”寶玉臉上一紅,不再說話。
湘雲吃了茶,先到鳳姐兒處說笑一會子,來到大觀園,到稻香村李紈處又坐一會子,去怡紅院找襲人。她與貼身丫鬟翠縷邊說笑邊走,見薔薇架下一個金晃晃的東西,她讓翠縷拾來看。翠縷拾起,見是個金麒麟,就讓湘雲把她的也拿出來,說:“好奇怪,我從來沒見園中有人帶這個。”湘雲接過看了,比自己的又大又有光彩,托在掌上,默默不語。寶玉走過來,湘雲忙把麒麟藏好,跟寶玉來到怡紅院。襲人正在乘涼,忙迎上來,拉著湘雲問長問短,請進房中。寶玉說:“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完,在身上掏了半天,“哎呀”一聲,問襲人:“你把麒麟收起來了嗎?”襲人說:“你天天帶在身上,怎麽問我?”寶玉著急,就要去找。湘雲就問:“你什麽時候又有個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