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惝恍

他越是這樣說,小順子越放不下他。

小順子淚水洇濕的臉,是夏日連綿的雨季,無端讓吳厚德心頭一陣煩悶,他忍著不耐,緩緩說道:“我已是個將死之人,這輩子,也隻能辜負你一片深情……”

小順子心如刀絞,他放開雙手,衝到吳厚德麵前:“大掌櫃的……”他滿腔的心事,卻無從開口。

“都這個當兒口了,還叫我大掌櫃?叫我吳大吧,小時候,家裏人就是這麽喚我的。”

家裏人……

這一刻,看著這個嘴角噙血,眼神落寞的男人。小順子徹底的信了,瘋了,此時就算賈德全親自前來,也無法將他從吳厚德的身邊拖走。

小順子從袖中掏出帕子,想為吳厚德擦去嘴角那一縷血絲,卻被吳厚德側頭躲過。

“不必了,別為我再髒了這條帕子。”

“你……”這話,真是要了小順子的命了!

他含淚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自處,隻有慌亂的四下張望,希望找到一點視線的憑借,不然,他真的忍不住要哭出來!

這時,小順子看到了桌上吳厚德留給自己的“絕筆”。

“大掌櫃,你快寫信給幹爺爺求情,我給你送去!”

燭火急促的跳動了幾下,就像是那些不甘的心事,在做著垂死的掙紮。吳厚德目光霍的一跳,然而,他伸手擁住小順子:“沒用的……”他語氣悲涼,這絕望倒有幾分是真。

“有用的。一定有用的!”小順子推開他,跌跌撞撞的跑到桌旁,慌張的拿起紙和筆。“大掌櫃的,你來寫,我來送!”

吳厚德仍是站在原地,凝視著小順子。

“快呀!”小順子又回到他的麵前,將吳厚德拉過來。

“你快寫啊!”他把筆塞在吳厚德手裏。

吳厚德握著筆,似乎要將小順子的容貌刻在眼裏。

“吳大,為了我。寫啊!”小順子恨不得自己提筆為吳厚德求情。

“為了你?”吳厚德緩緩重複道。

“為了我!”小順子一怔,他的麵色有種不正常的潮紅,隨即又催著吳厚德道。“寫啊!為了我!”

“好!”吳厚德似乎下定了很大的決心,他下筆如飛,一氣嗬成。幾行密密的小字出現在潔白的宣紙之上。

小順子在一旁看得終於舒了口氣……

吳厚德寫完,趁著墨跡未幹之時。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密信內容。確認沒有任何疏漏之處後,方折好放在小順子的掌心裏:“千萬小心,若是……”

“嗯?”小順子的掌心也是蓄滿了潮濕的汗。

“若是,那老東西為難你,這封信,你就不必給他了!”吳厚德扳著小順子雙肩說道。

小順子一時不知何故,呆呆的望著吳厚德。

吳厚德語氣沉痛,他看著小順子的雙眼:“連自己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我吳某豈非枉生為人!”

小順子手中的密信輕飄飄的落了地,吳厚德不易察覺的皺了下眉頭。

小順子卻渾然不覺:“你。愛我……”

吳厚德緩緩點頭。

小順子剛還要說什麽,隻見吳厚德俯身將那密信撿起,放回到小順子手裏:“此地不宜久留。”

他虛虛的抱了小順子一下:“記著,沒有什麽比你的安全更重要!”

小順子這一夜幾乎是心曠神怡,惝恍迷離,實際上,直到此刻,他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能觸摸到的,是吳厚德粗糙厚實的雙手。他能看到的,是吳厚德真情假意的雙眼,他能聽到的,不知是自己幻想中的,還是真真正正來自吳厚德的情話……

“好了,你一切小心。”吳厚德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側身貼在窗邊向外看去。

半夜的風,帶有一絲的涼意。小順子打了個哆嗦,忙收好手中的密信。他不敢離的窗戶太近,卻又依依不舍的望著吳厚德:“我走了……”

“嗯。”吳厚德似乎心不在焉的望著窗外,敷衍的點了個頭。

小順子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看到吳厚德這副模樣,也便捏著帕子,慢慢的,退到那陰影裏,深深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心上人,便轉頭疾行。

吳厚德看著窗外,直到聽見屋門被輕輕的帶上,他才緩緩轉過頭來……

惡心,真的很惡心。

自己一個堂堂杏花樓的大掌櫃,居然要為了對付一個毛頭孩子,而不得不與一個太監虛與委蛇。

口中,被咬破的舌尖還有腥甜的血氣。

如果不是自己這招苦肉計,隻怕那個小太監還沒這麽容易上鉤……

吳厚德疲倦的走到榻前,和衣而臥。

他很困,雙眼幹澀的就像有無數的麥芒刺在眼珠兒上,偏偏耳後,卻似乎有根筋脈總是緊緊繃著,他一個翻身,那裏就繃得更緊,再一個翻身,那連著頭,扯著身體的青筋,就像是要炸開般的。

如此,輾轉反側,竟是夙夜未眠。

第二日,鬥酒園中,來自杏花樓的酒師,也是他們的掌櫃吳厚德,竟然第一次缺席。

胡十九自從把“那壇酒”給了侍衛看管後,心裏就像落下了一塊大石頭,每日隻是在鬥酒園中,幫著蔣清檢驗自己分與他們的酒水如何,同時,也對當日的“那壇酒”,心裏有了更明確的認識。

“十九兄弟,”蔣清自斟自飲道,“你聽說了沒有,杏花樓那邊的吳酒師,居然生病了!”

他說著,借著飲酒擋住了麵容,但是眼角的餘光卻在打量著胡十九。

胡十九正在專心致誌的對付一隻雞腿,聽到此話,抬起頭來,愣了一下:“哦。”

“你不吃驚?”蔣清放下酒杯,有些意外的問道。

麵前的這個來自醉翁樓的“沈十九”,總是有些出人意表。說他少年老成,然而很多時候,卻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但要說他胸無城府,前日那場賊人偷酒,蔣清更相信這完全是對麵這個“孩子”情非得已所做的一場戲。

這讓他不禁對胡十九刮目相看,因為,就連蔣清自己都說不清,如果他與胡十九二人年紀相當,那麽青澀年少的他,此時能否麵對一個虎視眈眈的敵人,而做出這樣的冒險一搏。

因此,今日看到杏花樓的吳厚德沒有出現在鬥酒園,蔣清刻意的向胡十九提起此事,為的也是看看胡十九接下來的反應。

隻是,胡十九的態度,又出乎他的預料,不幸災樂禍,更不大喜過望,甚至,就連一絲的如釋重負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