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三百五十二章猴王脫困(兩章合一)

隻見那伯欽說完之後,他一隻手執著叉,一隻手拖著虎,在前引路

。三藏牽著馬,隨後而行,迤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莊

。那門前真個是一番幽靜的景象,根本不像一獵戶人家,但參天古樹,漫路荒藤。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氣孤高。道旁黃葉落,嶺上白雲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

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道:

“小的們何在?”

隻見從門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隻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道:

“趕早剝了皮,安排將來待客。”

然後伯欽複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欽道:

“同鄉之人,何勞致謝。”

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

“此是家母、山妻。”

三藏道:

“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

老嫗道:

“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

伯欽道:

“母親嗬,他是唐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著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明日送他上路。”

老嫗聞言,十分歡喜道:

“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般,恰好明**父親周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到後日送他去罷。”

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紙,留住三藏。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麵。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

“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

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

“長老,寒家曆代以來,不曉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筍,采些木耳,尋些幹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

三藏道:

“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隻是不敢破了齋戒。”

伯欽道:

“倘或餓死,卻如之何?”

三藏道:

“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裏,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

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

“孩兒不要與長老閑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

伯欽道:

“素物何來?”

伯欽母親道:

“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

伯欽母親叫自家媳婦將小鍋取下,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後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幹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待一切準備妥當之後,那伯欽老母對著三藏道:

“長老請齋,這是老身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淨的茶飯。”

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點剁鹿肉幹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吃齋。方坐下,心欲舉箸,隻見三藏合掌誦經,唬得個伯欽不敢動箸,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

“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

三藏道:

“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

伯欽道:

“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念誦。”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後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裏麵。隻見那四壁上掛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牆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凶險醃髒,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後再行,是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掛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隻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癡癡,更不恐懼。三藏道:

“這獐鹿想是太保養家了的?”

伯欽道:“

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我們這打獵的,隻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

他兩個說話閑行,不覺黃昏,複轉前宅安歇。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啟念經。這長老淨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淨口業的真言,又念了淨身心的神咒,然後開《度亡經》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較洗業知的故事,早又天晚。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眾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沉淪,鬼魂兒早來到東家宅內,托一夢與合宅長幼道:

“我在陰司裏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我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了。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其實哪裏有這麽巧的事,那三藏此時卻學的是小乘佛法,那裏有渡人的本事,這不過是佛門中借了地藏入駐地府的便利,早就將伯欽老父的魂魄給收了起來,此時才放出,為的就是要那伯欽順利的保護三藏去見得那孫悟空。

第二天一早,那合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

“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家,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他的罪業,閻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說罷,徑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

伯欽道:

“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

兩口子正欲去說,隻見老母叫道:

“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兒嗬,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家,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托生。”

夫妻們俱嗬嗬大笑道:

“我與媳婦皆有此夢,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

遂叫一家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

“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

那三藏道:

“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謝”

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

“是你肯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

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麵燒餅幹糧,叫伯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家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行經半日,隻見對麵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於路下道:

“長老,你自前進,我卻告回。”

三藏聞言,趕忙滾鞍下馬道:

“千萬敢勞太保再送一程”

隻見那伯欽搖頭道:

“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

那三藏聽得心驚,輪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隻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道:

“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

唬得個三藏癡呆,伯欽打掙。眾家僮道:

“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

太保連連點頭道:

“是他,是他”

三藏不知道伯欽說的是什麽,忙問道:

“是什麽老猿?”

那太保道:

“長老有所不知,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

三藏隻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裏,隻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

“師父,你怎麽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

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這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

“你有什麽說話?”

那猴道:

“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

三藏道:

“你問我什麽?”

那猴道:

“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麽?”

三藏道:

“我正是,你問怎麽?”

那猴道:

“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隻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凶,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隻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

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

“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隻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

那猴道:

“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

三藏道:

“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

那猴道:

“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隻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

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

“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

伯欽道:

“不知真假何如”

那猴高叫道:

“是真決不敢虛謬”

伯欽隻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複上高山,攀藤附葛,隻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嘛呢叭咪恕繃個金字。這卻是佛門中赫赫有名的六字大明咒,這六字大明咒嘛呢叭咪耍源於梵文,象征一切諸菩薩的慈悲與加持。六字大明咒是“啊恕比字的擴展,其內涵異常豐富、奧妙無窮、至高無上,蘊藏了宇宙中的大能力、大智慧、大慈悲。具有微妙不可思議功德,又具無量三昧法門,一切金剛護法、天龍八部,無不喜歡擁護,佛教認為,若此真言著於身、觸於手、藏於家,或書於門,皆得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一切所求,無不滿足。

隻見那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

“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凶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

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隻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

“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

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

“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麽。”

那猴子見狀十分歡喜,高聲叫道:

“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猴子這麽一說,便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裏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

“再走,再走”

三藏等人又行了許遠,下了山,隻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隻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

“師父,我出來也”

然後那猴子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

“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

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問道:

“徒弟啊,你姓什麽?”

那猴王道:

“我姓孫。”

三藏接著問道:

“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

猴王道:

“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

三藏歡喜道:

“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象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麽?”

悟空道:

“好,好,好”

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

“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

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

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

“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

說罷猴子放下行李,耳朵裏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

“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

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

“業畜,那裏去”

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

“天哪,天哪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隻見猴行者拖將虎來道:

“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

三藏問道:

“他那裏有甚衣服?”

這孫行者道:

“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

說罷這猴子,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精氣,叫聲:“變”這毫毛就變作一把牛耳尖刀,猴子用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

“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

便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麵道:

“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

隻見猴子他把條鐵棒,撚一撚,依舊象個針兒,收在耳裏,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

“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

行者笑道:

“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

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

“方才那隻虎見了你,怎麽就不動動,讓自在打他,何說?”

悟空道:

“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麽”

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昏,萬點明星光暈。隻聽那行者道:

“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

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

“開門,開門”

那裏麵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呼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係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

“鬼來了,鬼來了”

三藏近前攙住叫道:

“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

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麵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

“你是那寺裏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

三藏道:

“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

老者道:

“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

悟空厲聲高呼道:

“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裏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

那老者道:

“你在那裏見我?”

悟空道:

“你小時不曾在我麵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

老者道:

“這廝胡說你在那裏住?我在那裏住?我來你麵前扒柴挑菜”

悟空道:

“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

老者方才省悟道:

“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麽得出來的?”

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麵,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

“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

悟空道:

“你今年幾歲了?”

老者道:

“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

行者道:

“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隻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

老者道:

“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隻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象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嗬嗬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

“你家姓甚?”

老者道:

“舍下姓陳。”

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

“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

行者道:

“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

三藏道:

“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隻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禦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

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

“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

那老兒道:

“有,有,有。”

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麵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麵前道:

“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

三藏道:

“好,好,好這等樣,才象個行者。”

三藏道:

“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

悟空唱個喏道:

“承賜,承賜”

然後猴子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隻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鬆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這師徒倆人一馬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呼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有一人大吒一聲道:

“那和尚,那裏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

這一下可唬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趕忙上前用手扶起三藏道:

“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

三藏道:

“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什麽衣服、盤纏?”

行者笑道:

“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

三藏道:

“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裏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麽敢與他爭持?”

那孫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

“列位有什麽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

那人道:

“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

行者道:

“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

那人道:

“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嚐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

悟空笑道:

“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

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

“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

說罷他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隻當不知。那賊道:

“好和尚真個的頭硬”

行者笑道:

“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

那賊道:

“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症,說什麽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裏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

“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

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

“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

三藏此時卻怒道:

“你卻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隻可退他去便了,怎麽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麽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凶,執著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

悟空高聲叫道:

“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

三藏搖頭道:

“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凶。我就死,也隻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

行者道:

“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

三藏道:

“隻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象當時行凶,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隻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

“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緒浩惡我,我回去便了”

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

“老孫去也”

三藏急抬頭,早已不見,隻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歎,悲怨不已,道:

“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麽就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裏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

那長老隻得一人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拄著錫杖,一隻手揪著韁繩,淒淒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隻見山路前麵,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

“你是那裏來的長老,孤孤淒淒獨行於此?”

三藏答道:

“弟子乃東土大唐奉聖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經者。”

那老母問道:

“那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裏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

三藏一聽哀聲道:

“老人家有所不知,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凶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

那老母道:

“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隻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裏,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

三藏忙推辭道:

“承老母盛賜,但隻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

老母道:

“他那廂去了?”

三藏道:

“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

老母道:

“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裏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

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念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