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六章 、人心難測(上)

?借助認識懸圃縣公安局肖子鑫局長之後的欣賞和信任,女記者王喜鵲意外地從肖子鑫手中得到了阮濤的那個《工作筆記》。 這是在決定對阮濤刑拘後搜查他辦公室得到的一本工作筆記。它裏麵所記的那些各種不同類型的犯罪記錄和思想內容不僅讓肖子鑫感到吃驚和意外,更使王喜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王喜鵲心裏自然明白,一望而知其職業是什麽,連日記都搞得跟小說形式差不多,雖然阮濤的文化並不算太高,但除了後記尚是空白,其他部分均有密密匝匝的文字充填其中。

嗬嗬……

現在這人,沒法看,你上哪看去?你怎麽就知道一個公安局的副局長不是業餘作家或重大犯罪嫌疑人呢?在“遺囑”中,阮濤潦草地這樣寫道:

“我們在一起的那十四年,你,我,還有女兒,大家在一起。那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絕對幸福。不管都發生了什麽事情,都是這樣,對不對?”

“永別了,親愛的。這是我最後的時間。盡管我不知此刻你在哪裏,但我同樣可以感受到你的呼吸,仍然清晰,芬芳,迷人。這就夠了。五十六年來多麽美好的世界,我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普通城鎮小子,成為今天這樣一個人,可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我要跟它告別了,沒有任何原因,相信我,我隻是活夠了,我是個正直低賤的人,不想再痛苦,所以,我要做最後我想做而又能做的事……”

“不錯,他們看到這個本子之後一定會說我是黑社會,是一個拿槍的罪犯……我認了……如今,放眼看看,哪一個不是罪犯呢?”

“當你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它已經成為事實。存折上還有點錢放在老地方,那是我的工資所得,不涉及任何黑社會和金老八他們,是幹淨的。你和女兒要好好生活,讓她們知道,在這樣的體製下,我的確是有罪的,沒有什麽話可說,我。”

“希望我的事不要給你們心裏留下不健康的陰影。不要難過,老婆,姑娘,有過你們,我很知足。”王喜鵲看了半天,研究琢磨了好久,心裏卻是越來越多的疑惑,如果說這個本子不是肖子鑫親自給她讓她看看,然後再趕緊送回去,而且上麵寫著阮濤自己的名字,她幾乎不敢相信這真的就是從阮濤副局長的辦公室搜查出來的罪證之一。

看起來,即使是像阮濤這麽有名的“阮老黑”,打人不眨眼的老警察,甚至當過懸圃縣公安局一把手大局長的阮濤,也並非心裏就一點沒有人情味,除了那身警服,那張黑臉,他透過這個工作筆記也真實地記錄下了他內心的另外一個情感世界啊……

他到底是寫給誰看的,老婆?某個情人?還是他的某個孩子?沒有抬頭,沒有落款,意義模糊,詞句詭譎,一時半會難以判斷。

天剛亮,距離送還該筆記本的黃昏還有整整一天時間。原以為生怕看不完全部,很多內容草草而過,一目十行。現在王喜鵲目光又落回到首頁,揉了揉眼睛。

姓名:阮濤 綽號:阮老黑 (tmd,自從當上警察沒多久,一些人硬送給我的外號)

年齡:56

籍貫:無

成份:流氓無產者

婚否:略

有無犯罪前科:無

曾從事過何種職業:工農兵政文

最初看到這裏,王喜鵲差點笑出聲來。這個老家夥,不愧是個有趣的老警察呀!哈哈,久混江湖和官場,老油條了,別看平時那麽嚴肅認真,其實或許這本筆記本上記錄的這些才是一個真實的阮濤阮副局長啊!平時他講話,給別人訓話,那是說給社會聽的,而這些,才是他想真實留給自己和親人聽的話吧?

開始她還以為這是公安機關的審訊筆錄,但馬上又明白絕對不是。工作筆記本的主人隻是根據想象幽了自己一默。也難怪,職業病,阮濤畢竟幹了一輩子警察,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審訊,習慣成自然,就連筆記本也以這種方式為自己開頭,雖然有調侃的萬分,但也不能排除他故意這樣做,不給其他人和自己留下任何口實……

作為這本“工作筆記”極具想像力的開頭,她不知他開場白模擬警察訊問時回答這段話的用意何在,她相信肖子鑫也會注意到,姓名、綽號、年齡都有,甚至還有“成份”!就是沒有籍貫。

嗬嗬,她好奇地停下,起身到隔壁書房去尋找有關公安業務材料或書籍沒有找到。悻悻中,回身又打開電腦,在網上敲進同樣的筆名穀歌了一下,還是沒有。怎麽回事?換個思路,敲入“阮濤”三個字,倒是不錯,一下子眼前就滾出了至少幾百條有關信息。

其中之一竟然順藤摸瓜找到了一家論壇網站,他還在那裏當一個煮酒版麵的版主,從這裏,她了解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東西,包括他發表在這個網站上的許多帖子。這樣的文采,可能跟筆名不無關係,這些都不是公安網,可能是他沒事時泡網隨意性寫的吧?

可籍貫、婚否卻略和無,為什麽找不到筆名下的東西呢?不過,可以想象的是阮濤寫下“遺囑”這段話的時候,肯定相信自己會有這黑色的一天。他對自己的犯罪事實毫不隱諱,甚至大肆張揚,卻對肖子鑫和專案組的審訊有很長一段時間拒不回答,對自己跟金老八他們這些人的交易來曆也諱莫如深。不過,現在他已經全部交代了,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隨著目光的移動,她的種種猜測漸漸也越來越多……

那些帖子內容,暫時還沒有時間逐一瀏覽,隻感到跟帖很多。有人還在後麵問:“老賀,你真的姓賀嗎?”賀?怎麽姓賀?哦,可能這就是他所謂的筆名了,後麵是一個笑臉,阮濤沒有回答。

聯想到阮濤的事件發生不久,網上很快就貼出了相關內容的帖子,她忽然突發奇想:記得有些內容十分詳細,連記者都不知道,會不會裏邊就有阮濤在他被縣公安局控製軟禁期間以其他化名貼上去的呢?

於是她連續敲擊幾個能想起來的關鍵詞搜索,可惜,居然一條也沒有找到,大概因為內容敏感被網站迅速刪除了吧?她有些發呆地坐在那裏出了一會兒神,無計可施,隻好關上電腦,回到臥室,重新捧起工作筆記本,天色已亮。

最初打開這個可以稱作有點詭異和稀奇古怪的《工作筆記》,雖然肖子鑫在交給她時有過暗示,說她可以借此好好研究一下人的真實心理,但王喜鵲第一眼看到上麵的文字時,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翻開這本寫滿工作與罪惡的筆記本,引人深思之處比比皆是,催人警醒……

不過,讓王喜鵲萬沒想到的是,看後的感覺怪怪的,竟隱隱約約有一絲……同情?痛恨?理解?還是憤怒?憂傷?

她理不清。

王喜鵲注意到,工作筆記本中記錄的許多事情正好跟采訪肖子鑫時他談到的有關案子的日期相吻合。2008年6月的一天,工作筆記本開始使用,裏麵記錄著這樣的文字:

“昨天4來電話,說他在金源殺了人,問我知不知道?”

“真的?”

這個4是誰啊?女記者王喜鵲呆呆地愣在那裏,好在案子已破,她又不是公安局的人,現在隻需看看就好,不必深入研究,但她還是感覺到驚訝和好奇。

“猛然間隻覺4殺了人?為什麽要殺人?怎麽會殺人?殺的是誰?當時我在局裏一概不知。因為種種原因,徐小權已經成功脫逃,最近我和肖等正在組織人追捕,也沒敢多問,引得身邊幾個人把吃驚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我進了廁所去,心裏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那時,我知道4他們這幫家夥又給我惹事了,跟這些人走得太近,的確不是什麽好事,天天除了工作,還免不了替他們心驚膽戰,收人錢,沒辦法,在可能的範圍內也隻能這樣,能幫就要幫一下,實在幫不了,也別怪我了。他們手上已經有了人命案子,我還沒想到4還會殺人,我顧不得跟4再說些什麽了。”

“此刻隻想讓4他們趕緊躲避到一個什麽地方去,越遠越好,千萬別再偷偷逃回懸圃縣這個陷阱,肖不是白給的,局裏警察很快就會在子夜時分包圍這個地方……”

當時,王喜鵲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在這個家裏,當她這樣讀著的時候正是午夜,她的心越來越不能平靜下來。她感到一張蒼白的臉浮出了雲霧,那臉上有月光潮濕的霧氣凝固不動,使她看不清楚,而那神秘的眼神似乎又是她所熟悉的,這使她寒顫了一下,很快,她又看不見它了。

王喜鵲知道這不是小說,是一個曾經認識並采訪過的縣公安局副局長的心聲——也是生活中曾經發生過的事,是當事人記錄下來的情景。她的眼睛像兩隻害怕的小鳥繼續啄著那些黑蟲子一樣的文字。

“後來我借開會之機終於在市裏的一個地方找到了4。他在我的後麵,離我很遠。我不時轉過頭去。他穿了件筆挺的用高檔料子做成的西裝,大紅顏色領帶摻夾在黃和藍這兩種突出色彩的襯衣中間,五官很周正,額頭閃著亮,臉部輪廓呈方圓形。”

“這個忘八蛋,他替老八殺人,收錢,沒有人知道他是個殺人犯。就是我,如果不是約好並且知道他的案子,我都懷疑他真的殺過人,他正倒過臉去裝作不經意地看街上有沒有警察,貼著窗口向外看,那微微上揚的脖子在中間有個不安地滾動的喉結,看見那個東西的一刻,我發現4已經成人了……”

“我還是一個公安局的副局長嗎?我自己這一刻心裏都在發抖,在太陽閃閃發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似乎藏匿著幾絲寒氣。我找了個胡同裏的小館子,先進去,他吃飯也不安心,他在想什麽?他還能回家見父母嗎?他究竟要逃到什麽地方去?躲到哪一天?他的臉為什麽會出奇地蒼白?我心如刀割。因為,他是金老八的侄子,也是我的侄子啊……”

“飯後,我裝作無事,在他身後跟著一直護送他到了坐車的地方。在候車室,我看到坐在他身後的是一位年輕的警察。望著他的臉,我突然清醒過來,站起身,拉著他順著過道走過去。四下裏突然變得靜悄悄的,大家都默默盯著我,是盯住我了麽?我不敢確定,隻聽到我和4的皮鞋像跳舞一樣得得作響。”

“我快步走著,像在密林深處迷失路途時戰戰兢兢的心情,說實話,我當警察這麽多年來,人沒少抓,案子更沒少破,但沒有一次像那天那樣狼狽和緊張!低著頭,手裏還拿著那張報紙,忽而產生一種錯覺,似乎我根本就不是一個老警察,也不配當一個警察,在以後的人生中,我也成了‘殺人犯’,像一個曖昧的亡靈。”

“我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呢?錢,我已經擁有很多很多了,工資就不低,也花不了,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不斷收他們的錢,想收手,沒辦法了。我忍住了幾乎想回頭的欲望,終於走出了候車室,對4小聲說了句什麽,我後來親自送他坐汽車離開了市裏,不讓他坐火車,放棄了火車。到處有人在抓他……”

“那之後,我就開車返回了懸圃縣,我再也沒有見到4,但我告訴了他父母,說4平安,我直接把他安置到別處去了,我不想讓警察打碎他的腦袋,要打碎也要他們不客氣地把我和他放在一起處置。”

戛然而止。

看得雲裏霧裏,莫名其妙。使人不知道這到底是阮濤這個前懸圃縣公安局副局長的真實心路記載,還是類似於小說創作的東東。從道理上說,肖子鑫的意見是對的。肖子鑫說,他相信這裏麵記錄的都是阮濤這些年來的真實心理活動與思想感情,在這之前不少傳媒更為關注的是滅門大案偵破進展情況,沒有一家報紙在關注阮濤案件背後的一些東西。

天朝警察破案率低,警力不足固然是一個重要原因;但經濟社會的高速發展、傳統戶籍製度的名存實亡、社會轉型期利益衝突的加劇,社會分化造成的社會矛盾、對原有製度體係的認同減弱、新價值觀念尚未形成等等都令警察工作麵臨前所未有的困境。

犯罪已經成為現代化最明顯和最重要的代價。有誰會想到,一個堂而皇之的縣公安局副局長會幫助一個殺人犯潛逃呢??

他的同事和肖子鑫當時正在全力以赴抓捕這個叫“4“的人,王喜鵲想,看時間和案情,大概就是跟徐小權或關小宗那個案子有關的另外一個人吧?不知道這個4究竟是什麽人?

而大部分警察在案發之後的重重壓力之下,理性的辦案活動最後被種種非理性的數據、限期令和市民呼聲所影響,阮濤卻在背後幹著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肖子鑫和其他辦案者首先要讓縣領導滿意,其次是讓老百姓順心,至於查明真相,倒可能是等而次之的任務;這就是警察的潛規則之一。

不能否認的是,就目前的體製來看警察是一把雙刃劍,作為維持社會秩序的武裝力量,必然擁有超越自己權力的力量。警察尤其是領導一方麵擁有“特權”,另一方麵又是向社會提供“公共產品”的服務者,這種職業屬性決定了警察個體一方麵有權力欲的膨脹,另一方麵也有職業上的“自卑”——因為他是一個聽從命令的人。

在公檢法係統中,法律對警察的約束最弱,雖然有《警察法》及其細則,但其威懾力遠遠不及公安部的“五條禁令”。

文件指令高於法律這一情況的產生,還在於實踐存在一種悖論:一個國家需要統一的中央立法,統一的法律又不得不經過地方部門的規章法令、行業的規章法令以及司法解釋才能具體落實。這使得後者比前者的實際效力更高。可是誰來監督警察?誰來監督阮濤這種情況下的行為呢??

行業整風和運動式的公安部文件當然是一種途徑,但那是上一級警察監督下一級警察的“內糾”和非製度化選擇。

檢察院隻有在阮濤案發後才能介入調查,是追罰製而不是預警製。

嗬嗬,在天朝,不僅警察的監督是缺位的,就是對警察生態的研究也是缺位的。從來沒有一種權力於我們的生活聯係得這樣密切,可這樣一種如此重要的權力卻受到了學術界可怕的忽視。在天朝,各地政法委書記大都是公安局長,肖子鑫也是,客觀上講這就造成了警察部門的政治地位超過了司法部門。

在阮濤跟金老八他們這些懸圃縣仿古一條街上的黑社會勾結腐敗開始蔓延時,這位公共權力的掌有者和行使者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尋求與運用權力的邊際效應,因此女記者王喜鵲看到這裏忽然想到如何讓“警權”退守到固有的權限之內,居然也成了問題。

她不懂警察,但這幾年她幾乎是天天跟這些人和政法部門的人打交道,警察是屬於行政序列,但是並不代表警察所享有的偵察權不是獨立的。如果確認偵察權是獨立的,那麽命案必破的行政命令,難免幹擾獨立偵察權。警察的績效測量指標,不應該是破案率,而應該是本轄區無案率。

“肖子鑫和阮濤他們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可他們都是警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