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愈是平靜,照水愈是聽得心驚。
沐家果然是冤枉的!僅僅那管家躲匿,就足以說明此案另有蹊蹺!隻因牽係眾人之多,父親不敢,也不能重啟當年之案。
如此血海深仇,竟被生生扣下。
照水的心口像擁堵了一塊滔天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覺得窒息,覺得快要死了,那般難受。
照水閉著眼睛,拳頭緊緊握著。因緊張,因痛苦,因糾結,因憤恨。更多的,是失望,對人性的失望。
可是,看著臨死才吐露實言的父親,照水又覺無奈。
他不能原諒父親。而他也清楚,父親也並不奢望他的原諒。
“景逸,這就是爹爹要說的話。我死後,你將我分屍,或燒了我,或將我拉去給野狗吃了,我都無怨。”
照水苦痛搖頭。
“我是在贖罪,對你的母親,對整個沐家人,我願意死後永遠在地獄受著折磨。”提起照水的母親詩音,雲翼又是落下眼淚。“你的母親,也是因我納了劉妾,心生抑鬱,生了疾病,這才早早下了世。我後悔不已,我冷落劉妾,痛罵劉妾,劉妾過世了,鸞蟾又恨我。不過,這些我不在乎,我隻在乎你的母親。”
照水默默聽著。
“景逸啊,我的話說完了。這續命丸,與我這樣身受劇毒的人來說,根本頂了三天,至多緩一個時辰而已。”
照水就看向和尚。
和尚也看著照水,幽幽閉目:“王爺,我來,就是為了和你一起死。”
“好。”雲翼淒然一笑。
照水大驚。但見這李姓和尚在榻旁盤腿一坐,口中默念了一段經。照水更是吃驚。這經文他熟悉,用以超度已逝之人。經文念畢,和尚就對照水說了句:“我死後,一把火將我燒了,骨灰撒在沐家人的墳墓前,悔罪。”說罷果真坐化了。
雲翼見狀,就淒然一笑。“好,好,如此咱倆作伴。”
照水扶住他。雲翼深情地看了照水一眼:“為父也要走了。景逸,你要為沐家翻案,盡管去吧。為父九泉之下保佑你。”
說罷,就閉目而逝了。
“爹,謝謝您救了我,您安息吧。”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口:爹爹,我不會原諒你,但我會千方百計彌補你的過失。
照水火化了李姓和尚,將他的骨灰保存了,以備在返回雲都時,依著他的囑咐,撒在沐家人的墳塋前。邊關還要繼續作戰。照水暫且不能回。他命人將父親雲翼的屍首冰凍住。每日晨昏,都來看望。“爹爹,明日孩兒又將去迎戰,此戰,必將幽雲十三州收複。”
話說,洛國將軍知道那一晚上,前來窺探的,竟是敵方將領雲景逸,也是吃驚。更為吃驚的,那前來救雲景逸的,竟會是他的父親,堂堂的康王雲翼。洛國將軍驚異過後,便是喜悅,喜悅過後,便是得意。
雲翼死了。這是意外之喜。他無意替本國國君拔去了一根刺。此事,對雲景逸定是大大的打擊,肯定因此一蹶不振。就算糧草被他們偷襲了,但不打緊,仍可對十三州的百姓繼續征討。誰家不給,那就綁了,逮了,殺雞給猴看。
這樣一來,狗將軍更是懈怠。但不想,照水卻是化悲痛為力量,振作精神,著意要戰贏。也是老天仁慈。決戰那一日,天空忽然雷電轟鳴,霹靂一聲,巨雷霹在了洛國人的大帳內。大帳燒起來了。燒著了人,燒著了馬匹,燒著了東西。雷電更是擊傷了狗將軍。
看著漫天的烏雲,聽著轟隆的滾雷。照水無所畏懼,更是率兵挺進。酣戰了三日三夜後,照水生擒了狗將軍,及數名將領,帶回雲都。主將被捉,洛國士兵慌作一團,各個舉手投降。照水順利收複失地。戰馬經過之處,百姓無不歡呼,無不拍手稱快。在他們眼裏,雲景逸就如天神。
邊關數戰,令照水由一名紙上談兵的年輕將軍,迅速成長為一名富有實戰經驗的成熟將領。隻是,照水的心裏還是湧了深深的哀傷。
他身後的一輛馬車上,安放的是父親雲翼的棺槨。喪事一出,遠在雲都的皇伯父已經知道。當照水一行到達雲都時,白幡一片。
雲翦率太子璽晏、皇庶子鹿辭、鹿辭之母鮑妃等出宮迎接照水。
照水下馬,但他不想見到雲翦。
爹爹救他,失了性命,他悲痛。但沐家之事,日夜縈繞於心,想起爹爹之言,他對素來尊敬的皇伯父,卻也不能正眼相對,心存了疙瘩。
“景逸,伯父很悲痛……”雲翦抱住照水。
照水神情淡淡:“伯父,邊關戰事勝利了,你該高興才是。”
“不,伯父並不高興。到底你的父親是我的手足。我已頒下聖旨,厚葬你父,同時封你為新一任康王。你是嫡子,王爺的爵位始終是你的。”
這些話,照水一點不想聽。
那璽晏見了照水,過來拉他的手,叫他不要太傷心,但眼睛也是紅紅的。“康王叔雖然看著凶惡,但他疼我,也由著我胡鬧,這些我都知道。現在他薨了,我心裏真難過啊……”璽晏熬不住,哇哇大哭。
那鹿辭也過來假惺惺地嚎哭了一會。
鮑妃卻是惡狠狠地瞪著璽晏,卻又假裝好言相勸:“太子殿下,生死有命,您不要哭壞了身子。說來,康王也是為了護著景逸,要不哪能出這樣的事?”
鮑妃出言不善,矛頭直指景逸。
鮑妃出身不高,市井之女。當日也是邂逅了喬裝出宮的雲翦,偶被看上了,這才有這一段榮華富貴。但鮑妃心氣高,且會盤算。她知璽晏和景逸交好,這下在邊關立了功,以後在朝廷說話,更有分量。璽晏身邊有景逸這樣一個得力幫手,更與鹿辭爭儲不利。
“閉嘴!”雲翦怒喝一聲,“你若不耐,便回宮去!”
鮑妃隻好後退一步。
康王府。
王府中的每一人都知王爺薨了,各個傷心流淚,抱著嚎啕大哭。
唯有那鸞蟾,卻是哭鬧。又打聽了宮裏即將頒發聖旨,要封照水為康王,鸞蟾心裏的醋壇子已然翻天了。他哪裏在乎雲翼的死活,他隻顧爵位。
如今爵位旁落,隻叫鸞蟾比死還難受。
那鹿辭就命一個太監,給他送來一封信。鸞蟾躲在房內看了信,稍稍安穩了一些。再出來後,披麻戴孝的,嚎哭衝天,又是另外一番樣子。
那鹿辭在信中告訴鸞蟾:休要氣餒,休要發瘋。邊關戰事已歇,雲都戰事才起。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事成後,不但襲爵,更加封一等禦前指揮使,此外,良田無數,美女上千。
鸞蟾嚎哭過後,卻又潑口大罵。因鹿辭許的是虛的,還得謀略,可照水得到的實惠卻是真的。隻待父王安葬了後,照水就是新一任的康王,他這個庶出弟,更要受奚落嘲笑,更不受待見了。
這一日晌午,照水還未回來。
鸞蟾已然蠢蠢欲動,欲在杯中下毒,將照水毒死。
他將此消息偷偷放給繡蓉,指望繡蓉把盞。那繡蓉就冷笑:“本來,你我卻是一夥的。可那一日,你為何要撇下我,自己一人回去?萬一,我就被那蛇嚇唬死了呢?一件小事上,就可看出你的良心。這個忙,我不能幫,我也不想毒死景逸表哥。”
嗬嗬,表哥立功回來,馬上就是康王了。一旦嫁得他,自己就是堂堂的王妃,多尊貴多體麵!
鸞蟾算什麽?雖說有阿田一根刺,但她到底沒過明路,沒進王府的大門。她就算沒鸞蟾的幫助,一人也可對付。
她堂堂的千金小姐,沒道理連個村姑都鬥不過,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死?嗯,不過那村姑卻也厲害,她竟沒沾得半點便宜。正因為受了挫,反倒更激起繡蓉的好勝心。且等著,等王府辦喪事,景逸表哥不得分身時,她派一個奶娘過去,悄悄買上幾個地痞,將她**一番,再放出風聲去,看她有何麵目再留虞山?這村姑臉皮厚,知道自己在雲都的名聲並不堪,但壓根不放心上。好,那就弄得她在虞山也呆不下去。
“我那是無奈呀。事後,我也後悔。清岫送你回來,我不是賠罪過了嗎?”
“你那就賠罪,不過就是嬉皮笑臉一番。好了,我的鸞蟾表哥,府內畢竟置辦喪事呢,咱們好歹都收斂一點吧。”
雲翼死了,繡蓉固也傷心,可她更多的替照水封王高興。
“哼,婦人心,海底針。罷了罷了,我鸞蟾也並不靠你,我自己行動。”
繡蓉倒急了。“你真的要毒死景逸?你瘋了?”
“我沒瘋。我早就想下手了。現在父王死了,我正好沒妨礙。”
“你敢!我決不讓你動景逸一根汗毛!”繡蓉叉著腰,跺著腳,這鸞蟾最會人來瘋,他說要下毒,那死活都要幹的。
“你說了沒用,我這就去買砒霜。”鸞蟾打開門,推了繡蓉一把。
“你……你這個瘋子!”繡蓉在後緊緊跟隨。追上了,又扯住鸞蟾的衣袖,牢牢不放,鸞蟾又是一個勁地拽開她,如此兜轉。這讓不明所以的人看去,真疑心他二人是否有什麽情感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