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田已然習慣了絮娘的說話口氣,並不與她計較。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好,我們回去吧。”

回到小廟,不,現在這兒已然就是一幢充滿煙火氣息的農村結實小宅院了。用作香客敬香的寺廟,地方無疑嫌小。但用來住人,還是綽綽有餘。

到了晌午,那絮娘就將被褥從昔日牛黃住的小屋內搬出,和阿田睡同一間屋子,她聞了聞棉絮,又抱怨:“可惜今兒天不好,要不我可翻透了曬。那漢子住的屋子可臭。不管多香的東西,往裏擺了幾日,都熏得臭烘臭烘的。”

阿田一心飼弄蠶寶寶,聽了也不理她。

她已然覺出絮娘性子和她不對付。但既然住在一起了,能湊合就湊合吧。

不想到了晚上,那牛黃卻又挑著擔回來了。阿田就覺得奇怪,但見牛黃將擔裏的東西卸下,卻也是被褥衣襪等物。

“牛黃,你這是作甚?”

牛黃就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俺不去打更了。”

“這是為甚?”

“俺不放心你啊。照水走了,這兒除了你,就那凶惡的婆娘,俺擔心那婆娘欺負你。”牛黃提起絮娘,還是一口一個婆娘婆娘地叫。

幸而絮娘不在,要不又是一場雞飛狗叫。

“還有蛇呢。”

“它再有靈性,也是個畜生,咋能和人比呢?俺尋思了,回來澆園喂魚,也是一樣能掙錢。照水讓我經常回來看你,與其來回折騰,還不如俺一手一腳索性不幹的好。”

阿田就覺不過意。

“這有啥?阿田,咱們雖無甚血緣,但俺可當你和俺是一家人。你要閑不住,隻管喂蠶,做些女紅刺繡,那田裏池塘裏的活兒,都包給俺幹。反正,俺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

說話間,那絮娘就從廚房裏過來了,嘴裏吧唧吧唧的。她剛吃完一個饃饃,打了個飽嗝,猛一抬頭,見穿堂改造的廈房內,牛黃像個石頭塊地擋在那兒,絮娘一下就沒好氣。

“你咋地又回了?這來去挺勤的嘛?”

“幹你啥事?俺回來,是照看俺妹子!俺要不在,你準欺負俺妹子!”

絮娘就笑:“唉喲,瞧你說的,合著阿田是麵團,由著我揉捏呀?”

“反正,俺看你就不像好人。”

牛黃不理她,隻是告訴阿田,他晚上依舊睡以前的屋子。一想到這個該死的婆娘,好不好歹不歹的,竟然睡了他親手搭建的小屋數月有餘,牛黃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絮娘和我睡。那屋子還是你的。”

“牛黃,你那屋子又爛又臭,誰稀罕?”絮娘又從叉著腰,一副不甘示弱的樣子。

牛黃奔波有點累了,又見阿田與他使眼色,心下明白。“俺不想和你廢話,俺去鋪床疊被。”

阿田就問他吃了沒?

牛黃就摸摸肚皮兒,說裏頭除了腸子還是腸子。

“我給你熱飯,一會兒好了來吃。”

夜裏,那絮娘就睡在裏頭,眼睛骨碌骨碌轉,將胳膊支在腦後:“牛黃和你認幹兄妹,這村子附近就真沒人說閑話?”

“行得正,坐得穩,怕什麽?他們都有眼睛,都會看。”阿田困了,將身子轉過去,心裏卻在算著行程,估摸這會照水應該到了哪兒——大概,還沒到雲都吧?

到了雲都,盤桓幾日,就得去邊關了。到底邊關怎樣,阿田隻是聽照水口中講來,半點不知真假。

究竟邊關苦寒還是美如江南,阿田也真想去看看。

牛黃來了,且就在房後小屋安歇。阿田也更是心安。雖說附近並無什麽登徒子騷擾,但有一成年壯健男子在側,到底可以少很多擔憂。

唯一令她頭疼的,便是絮娘與牛黃不對付。

話說照水騎馬風塵仆仆,趕回雲都城門口,康王雲翼聽了消息,已然帶著隨從家仆在城門內迎接。

不管兒子與他有何隔閡。但他此番回來,是為家國效力,雲翼的心裏還是喜悅的。

他已在王府內備了酒,給照水接風。不,從今以後,他哪裏是什麽和尚照水,而是他雲翼的嫡出兒子雲景逸,堂堂的世子。

此番,在康王府內,除了庶子鸞蟾,還有一人。此人便是雲翼過世妹妹的獨生女兒,年方十七的繡蓉。繡蓉的阿娘早就過世。去歲上,繡蓉的父親又沒了。家業凋零的,繡蓉幹脆就帶了數名仆人,將家中的房產田地都變賣了,給舅舅雲翼寫了封信,從此在康王府居住。

雲翼憐憫外甥女,親接了來,飲食起居,一如自己的親生女兒。當然,雲翼並無女兒。所以,在他心裏,視繡蓉就如親生女兒一般。

那繡蓉小時,卻也常在康王府盤桓,與年少的景逸熟稔。時間悠悠過去,知道景逸出了家,如今又歡了俗,繡蓉的心裏還很激動。還俗好啊。還了俗,景逸依舊是世子,以後也會襲了舅舅的爵。更妙的是,他這當和尚十餘載的,卻把婚事給撂下了。

表哥二十出頭,還未婚配。若能嫁得與他,以後就是康王府的王妃。表哥這一回來,於己便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繡蓉越想越高興。她依稀記得少時景逸表哥愛吃的幾樣菜蔬:茨菇肉片、葵菜燉肉、糖蒸板栗、雞皮蝦丸湯。

一旦表哥回來,她便上前行禮,然後速速命廚房端上葷素全席,聊表心意。她的心裏還藏著一個秘密:景逸表哥小時長相就出眾,她六歲時就喜歡上了。十餘年未見,想來表哥變得更加英俊帥氣了吧?

照水在東城門見到了雲翼。

父子相見,相對無言。

自是雲翼先開口:“為父給你把酒接風。”他在馬上也備了酒水。

照水不喝。

“我雖還俗,但已然習慣吃素。不消說酒水,一並葷腥一概不沾。”

“這是為父的心意。”雲翼扔在堅持。

“有朝一日,等你找出證據,證明你與沐家三十餘口血案無關,我且再相信你。”照水一邊說,一邊卻又改了主意,他將杯中之酒傾倒了在地上。“這一被,算敬我的阿娘。阿娘,我回來了……”照水聲音哽咽。

他騎馬前頭走。雲翼在旁跟隨。

“景逸,當年種種,所有證據的確指向沐家。沐家就是細作。這個,先皇也是認可的。”雲翼實在不想和兒子鬧僵,將聲音放輕緩了一些,說出自己的理由。

“細作?那麽我的阿娘也是細作了?畢竟,她也姓沐!”

“不錯!你的娘的確也有嫌疑!隻是她既已死,我也就不繼續追究了。”雲翼本不是低姿態之人。禁不住照水激問,聲音又高亢了。

“你這是在侮辱娘親!”照水勒住了馬兒,停下了。

雲翼長歎一聲。“當年事,你還小。為父也無法與你解釋太多。為父既娶了沐家的女子,與沐家是姻親關係。若無確鑿之證據,為何要下手滅沐家滿門?”

照水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個。

他鐵青著臉,目無表情。“我也是愚蠢。是你親手殺的人,又怎會願意去找證據,證明自己有罪?還是我自己來找。”

“隨你。”

雲翼騎馬揮鞭,也同樣板著臉,在前頭先走了。

這父子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清岫也跟了雲翼來,見狀就看著照水:“景逸,反正你都要去邊關了,何必一定要說令王爺動怒的話呢?”

“清岫,你不是我,無法懂我心中痛楚。”

“好,我不懂你。但請你忍一忍,可行?”清岫還是苦勸。一時,他又問景逸:“你這走了,阿田還在虞山?”

提起阿田,照水滿是陰霾的臉色,晴朗了一些。

“還在。”

“你們……到底什麽關係?”

照水淡淡而道:“我也不瞞你。等我從邊關回來,一定將她接回雲都,給她名分。現在我分身乏術,隻得讓她在虞山委屈幾月。”

他的話,讓清岫吃驚。

清岫愣愣的:“景逸,這是……真的嗎?”

“上回你也看到了。我之所以還俗,很大原因也是因為阿田。我坦白告訴你。我與阿田卻是生了情了。這一生,我並不想辜負她。”

“你……你是動真格的?”清岫張著嘴,心裏更有失落湧過。

沒錯,那名叫阿田的姑娘,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村姑。可她姿容出眾,叫人傾心。照水與她傾倒,自己與她也是十分有好感。

“清岫,我是那喜歡說假話的人嗎?”

清岫緩緩搖了搖頭:“你不是。但我還是勸你,緩些行動。我看你們也並不是太熟,還是要多多了解一番為好。”

照水也搖了搖頭。“這是誤打誤撞。卻也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之事,我是認的。”

待回康王府。

府中仆人下人都過來對著照水問好。

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仆,乍一眼見世子又回來了,早就激動的滿含熱淚,顫顫巍巍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康王府還有一個老嬤嬤,照水幼時曾吃過她幾口奶,算是他的乳母。這老嬤嬤見了照水,上前就一把抱住,咧著缺了幾顆牙的嘴,傻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