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文邈已將他自家孫女婿看待了。
照水奉承他,盡揀好聽的說,叫他喝酒就喝酒,吃菜就吃菜,碗裏吃了個幹幹淨淨。完了,又幫阿田洗碗,抹桌子。
文邈已然覺得太過,攔住他。“你是客。老朽怎好讓客人幹主人幹的事?放下,快放下!”
那廂,阿田就係上圍裙,對爺爺解釋:“他不是故意,更非做作。以前在虞山,他什麽都幹的。”
文邈還覺得不妥。
照水就笑:“我是您的孫女婿,哪裏還是外人?幹一些瑣碎雜物,理所當然,且是應該。”
他說的真情實意,且又謙遜,隻叫文邈更是喜歡。
午飯過後,文邈年事已高,想小睡一會。照水便和阿田在島上散步。
陽光明媚,蟲兒啁啾,蝶兒蜂兒飛來飛去,整個小島洋溢著勃勃的生機。照水就歎:“阿田,這裏這樣好。我真的不想走了。”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照水,你莫不是要學那陶淵明,從此隱居遁世了?”
阿田的語氣是輕鬆的。
因她知道:照水隻是發發感概,他諸事未了,最遲黃昏時分,就要走的。
“我羨慕他,卻也又不羨慕。”
“哦?”
“我聽說陶公隱居山中,卻又羨慕那些當官的。隻要他們請客,陶公每回必去。晚時回來,必喝的酩酊大醉。晚年時的陶公,更有後悔之意。可見,他的心情始終是矛盾的。入了山中,心緒也未得到真正的寧靜。可要重回官場,每日奉承拍馬,他又不願。”
“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山。在我看來,陶淵明還是小氣了點。”
阿田讀過陶潛的詩文,對他的生平也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隻要保持內心的寧靜,不同流合乎,又何必拖家帶口非搬到交通不便的深山居住呢?
照水沉吟了一下,就笑:“你說的很是。的確小氣。想我們以後,可不用這樣小氣。”
是的,照水對於未來,帶有無盡的期許。
走得累了,他便和阿田並肩而坐在一棵桃花樹根下,舒爽的風緩緩吹來,說不盡的愜意。
阿田就問照水渴不渴?
“不渴。”
“島上有許多野果,我摘你吃。縱你不渴,但嚐點兒鮮,也不是不好。”
阿田叫照水別動,前邊枝頭就長著許多黃綠的杏子。她用帕子兜了,擦去絨毛,遞給照水吃。“可好吃?”見照水接過,也就大嚼起來,阿田就笑。
“好吃。”
阿田不知道,杏子很酸。
阿田以為杏子個兒大,皮泛黃了,就自認為熟了。
她見照水吃完了,便又摘。
照水暗暗叫苦。不過,阿田摘多少,他吃多少。阿田就更是快活。
一晃,就是黃昏時分了。
照水聲音輕輕地,眼眸藏著無盡的繾綣不舍:“我需走了。”
“嗯。”
“我會常來。”
“嗯。”
“到時,欣賞你彈的琴,畫的畫,寫的字。”
“嗯。”
“隻怕我來了,你已非當初的吳下阿蒙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何況,我的阿田又那麽聰明。”
阿田就笑。
照水是鼓勵她。不過,她對琴棋書畫的確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天分。文邈說,這是遺傳了她親娘阿蘿。阿蘿在時,也是方圓數百裏的才女。
阿田送照水上船。
照水既送了文邈許多珍貴古言文房四寶,還有私藏的醫書。文邈也不讓照水空手而歸,也反饋了一件禮物——一件人皮麵具。
照水疑惑。
“戴上它,你就變成另外一人。我精通醫術,這麵具是我一個老友送我的。我治好了他的頑疾,他便送我這個物件。你拿著,總是有用。”
照水便試著戴了一戴。
阿田吃驚不小。戴上人皮麵具的照水,眨眼之間,完全不像了。麵具栩栩如生,肌肉紋理都似真人。若他戴著麵具走在大街上,阿裏回顧千遍,也半點識不出。
照水駕船離去。
看著照水的身影愈來愈小,以至不見。
文邈就對著阿田:“回去吧。今夜有雨。茅棚漏雨了,我得趕緊修一修。”
夜晚,天果然落了雨。
阿田點上蠟燭。不知為何,卻又戴上鬥笠,小心舉著蠟燭,來到竹棚一側,癡癡看著石像,娘親的石像。這石像,白間照水也瞻仰過,也感歎了一回。
娘親有石像,爹爹也有畫像,阿田已滿足了。
文邈問她,可否要改姓?或隨她爹爹姓李,或隨阿蘿姓文。
阿田想想,卻又搖頭。
“怎麽?你那養父不是對你極為惡劣嗎?你這是還眷念他?”
“不是。”
“那是為何?”
“我是紀念我的養母。”
“可你娘並不姓葉啊。”
“爺爺,到底我在荷葉村住了十六年。葉老螺雖惡,但村子是個好村子。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都在村裏度過的。我願意姓葉,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過去,如此才能更好地麵對未來。”
文邈頷首。
七天之後,紅椹就搖船回島了。
這是阿田第一次見紅椹。但見她紅撲撲的臉膛,純樸的笑容,矯健靈活的身段,心裏已喜歡上了。紅椹卻很局促。這讓文邈奇怪。
“紅椹,為甚你不下船?”
“島主爺爺,我……我……”紅椹支支吾吾的,一雙眼睛不斷回望艙裏。
文邈更覺奇怪。
“你船裏有什麽?”
紅椹終於招認。“島主爺爺,艙裏有個人。他受傷了,還昏迷著。我不忍他因流血過多而死,就做主將他帶了回來,請您老人家醫治。”
艙裏有人?
文邈對紅椹囑咐過:不得私自帶不明來路的人,上島治病。紅椹違背了規矩,心裏有些惴惴。
“且讓我看看。”文邈和阿田走至艙邊。
果然,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艙內果有一個男子躺著。男子的左臂被什麽東西咬了,已然殘缺,肩膀衣衫被血水浸透,殷紅一片。他皺著眉頭,神情痛苦,嘴巴微微張開,似在聲音,隻發不出聲音。
阿田不看則已,一看大吃一驚!
這……這斷臂男子……難道不是清岫麽?
想這世間的事情,皆有因果。
清岫殺了大蛇,雖不得已,但到底是執行凶手。
清岫為何斷臂?隻因那一日倉皇離了江心灘,途中他風餐露宿,不慎遭遇一條毒蛇。毒蛇咬去他一條左臂,痛不欲生,唯有躺在草叢中慢慢等死。
也是他命不該絕。那一日,恰好紅椹停船去附近集市買饅頭,回來途中,經過小路,一眼看見了昏迷的清岫。紅椹憐憫心大起。看著他年輕輕輕,相貌英俊,卻無人問詢,唯有被蒼蠅蚊蟲叮咬,孤獨死去,於心不忍。也未多想,就扶著他,將他攙扶到小船上,帶回小島,看是否還有可救治的希望。
文邈端詳了數眼清岫,不發一言。
“島主爺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請您救救他。”
文邈就道:“紅椹啊,你總是不問緣由,叫爺爺救人。萬一此人就是個惡賊,或許更是個犯下人命官司的逃犯呢?你有同情心,這是好事,但不能濫用。”
紅椹被文邈收留後,雖也勤快。但因欠缺考慮,每逢駕船送客,回來途中,總會帶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人,懇請文邈救治。
這些人,大半是流寇歹人。
所以,文邈不得不給紅椹立下規矩:不得私自帶生人進島。現在看來,紅椹是又忘了。
阿田開口了。
“爺爺,此人我認識,也算是故友。他曾因誤會步入歧途,好在……現在又醒悟過來了。”
“你認識他?”
“是的。放下屠刀,為時未晚。他已有悔改之心,還請爺爺救救他。”
紅椹更對阿田露出感激一笑。
三人扶著清岫上島。文邈讓紅椹扶著他,去一間竹亭子裏治療。紅椹給昏迷的清岫擦拭被蚊蟲叮咬的傷口,文邈就問詢阿田,到底此人和她有什麽糾葛?
阿田就將情由一一告知了爺爺。
“原來如此!”
“天道果然公正。他殺死了大蛇,自己便也被蛇咬的奄奄一息。他是照水的故舊,也算發小。如他真的棄惡從善了,想來還能做一些好事。”
文邈就不語了。
那廂,紅椹提著一盆浸潤了血水的木桶,從亭子裏出來了。她焦急呼喚文邈:“島主爺爺,他醒了!”
“嗯。”
文邈醫術高超,救治一個失去手臂的人,實不是難事。
“阿田,我進去看看。”
紅椹就卷著衣袖,將木桶洗刷幹淨。阿田就給她擦汗。紅椹就道:“謝謝姐姐。”
她比阿田小上一歲。文邈便叫她們以姐妹相稱。初始,紅椹還很不安,覺得這種叫法不妥。阿田是島主的孫女兒,她隻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論理,她該喚阿田一聲“小姐”呢。
但文邈說不必。阿田更說不必。
阿田告訴紅椹,她經曆曲折,也一直在吃苦。和爺爺相認,也不過半個月內的事情。“我比你年長一歲,就是你的姐姐。以前,我在別處也認了兩個異性姐妹,但願還能和她們重逢。”
阿田口中說的姐妹,便是紫蘭和紅玉。
紅椹秉性純樸,且又天真,聽了也就點頭,一口一個姐姐姐姐地叫起來,叫得頗為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