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懷瑄成親那一年,寧懷璟再也不用去學堂。比武場上勝了大半輩子的老侯爺在同頑劣堪比烈馬的兒子較了十多年勁後,無奈隻落得自家夫人一個溫婉而又略帶歡愉的笑容。是啊,他是不在學堂鬧了,他爬出學堂的高牆改去外頭撒野了,喝酒、賭錢、驚擾四方,但凡那些不求上進的紈絝子弟該幹的,他一樣沒漏。京中百姓遠遠瞧見那前呼後擁的陣仗便知曉是侯府的寧懷璟來了,跑得跟狼來了似的。任憑忠靖侯府天大的權勢也蓋不住小侯爺花天酒地聚眾鬧事的流言。

老侯爺罰他在家禁足足足一月,過了期限,寧懷璟沒事人一樣三晃兩晃晃悠悠地就出了門,坐在堂上的老侯爺還沒喊話,他先回了頭:“爹,您有一個懷瑄就夠了,難不成還指著我考狀元?您多大年紀了?多想點踏實的吧。”

老侯爺氣得半天沒順過氣。

這世上人有千百種,命有萬萬種,有人生來就是勞碌命,有人一世脫不了饑寒,也有人縱然什麽都不幹也有傾國之財極天之勢,那還念那麽多書幹什麽呢?

寧懷璟在燈下支著下巴看江晚樵念書:“晚樵,在春風得意樓裏看書的,你是第一人。你家的織錦堂還能給別人不成?”

江晚樵臉上難得有了笑意:“多讀些總能有用。”

“別理他,他想拉個人同他一樣無能罷了。”徐客秋坐在邊上斜斜覷他,嘴邊掛一絲冷笑。

寧懷璟回瞥他一眼,繼續糾纏認真念書的江晚樵,揭了燈罩,小口小口吹氣,燒得好好的燭焰被吹得東倒西歪忽明忽滅。江晚樵眼暈,伸手來擋,他趁機搶了擱在桌上的書,頑童般哈哈大笑。

江晚樵拿他沒法子,搖著頭坐回座上喝酒。

徐客秋別過臉輕輕“哼”了一聲,身上便是一痛,寧懷璟那個長不大的撿了碟子裏的梅子核來丟他。一張得自他母親的無雙俊顏染了燭火暈暈的紅光,眼睛裏好似落了天邊的星子。

寧懷璟也在看徐客秋,總是坐在蠟燭照不到的陰影裏,臉還是雪白,神色說不上悲喜,冷冷的,有點傲,有點強,有點虛張聲勢。

他在人前不是這樣。忠烈伯家的小公子討人喜歡得很,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甜甜地喊人,親親熱熱地答話。說話的時候,彎著眼睛,勾著嘴角,微微仰著頭,一派天真。

寧懷璟猶記得第一回上忠烈伯府找他,徐家不知詳情,大公子問秋、二公子寒秋,連徐夫人娘家寄住在此的侄子也到齊了。待到寧懷璟說明來意,才想起唯獨忘了還有這個庶出的小公子,忠烈伯一時竟還茫然:“誰?哪個客秋?”

徐夫人臉色難看地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方恍然大悟,日理萬機的自己膝下竟還有個兒子,臉上好不尷尬。

寧懷璟也才剛剛明白過來小廝口中所謂“人家的家務事”是個什麽事。

被急匆匆喚來的徐客秋卻半點不露聲色,眾人的靜默裏,徑自先到忠烈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個禮,笑嘻嘻地喊聲“爹”,這般壓抑的氣氛裏他竟也能笑得燦爛。又到徐夫人跟前撒嬌似地喚聲“娘”,接了徐夫人遞來的點心吃,渾然不覺嘴邊沾了碎屑,傻傻地對眾人笑,滿臉不知世事的嬌憨,像隻被養肥了隻知抱著線團滿地打滾的乖貓。

寧懷璟險險以為那個又冷又狠的徐客秋還有個同胞兄弟。一路跟著他跨出門,還是雲裏霧裏的,隻當在夢裏,等到徐客秋突然回身瞪起眼睛:“你來幹什麽?”

見了這副絲毫看不到友善的麵孔才猛然驚醒,野貓就是野貓,哪怕把爪子藏進肉墊裏也改不了一身戾氣。

徐家待他怎樣,徐客秋從來不說,明明在一個學堂裏,也不見他的兩個哥哥同他站在一起說過話。縱然有寧懷璟和江晚樵同他作伴,依然鮮少有人來接近他。在那些自恃血統高貴的嫡子眼裏,庶子總是低了一等。

“那是忠遠侯家的懷玨吧?又穿了身新衣裳呢,是晚樵他們家的料子?”徐客秋靠在長廊下的柱子邊,冷笑著回應他們拋來的白眼,“都說那料子燃得可快了,濺到點火星就是個大窟窿。”

寧懷璟便明了他又想使壞,弄壞人家的椅子,叫人一屁股坐上去就摔個四腳朝天;看人快寫完先生囑咐的功課了,故意從人家身邊擠過,蹭翻硯台叫他白寫得這麽辛苦;掐死懷玨特意帶來炫耀的珍奇鳥兒,喂笑飛的大宛名駒吃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到最後總是演變成一場又一場毆鬥,縱然把旁人揍得很慘,徐客秋自己也被打得難看。

每每這時候,寧懷璟總是摸著他的頭像是給被挑起了怒氣的貓順毛:“何必搭理他們?我們去騎馬。”

騎馬時,總是徐客秋一馬當先,狂風似地卷過了京城的大小街巷一路奔到城門外,引來驚呼無數。寧懷璟揮著馬鞭緊緊跟在他身側,轉過臉就能看到他高高翹起的嘴角,快要漫出眉梢的陰暗恨意全數被留在了身後的風裏。眼前的徐客秋才是真正在笑,豔紅的衣衫快要化成一團火,燒得寧懷璟莫名心驚。

他下了馬還意猶未盡,一雙精光四射的眸貪婪地看著更遠更遠的地方,熱切而渴望。寧懷璟笑著去牽他的衣袖,領他爬上小山坡,靠著年歲久遠的大榕樹並肩而坐。胳膊碰著胳膊,近得能聽見徐客秋微微的輕喘。

寧懷璟體貼地從懷裏取出個小酒壺遞到他手裏,帶著青草香味的輕風裏,手指尖就這樣交疊著在被捂得溫熱的壺身上擦過,都分不清究竟是誰沾染了誰的溫度。

“客秋啊……”稍稍抬頭就能看見湛藍的天,寧懷璟用拇指摩挲著自己的食指尖,尾音於是也變得悠遠,似是歎息,“這樣不好。”

徐客秋隻把眼睛閉起:“要你管。”花太香,風太輕,語調也不自覺跟著放柔,懶懶地,帶一絲耍賴的意味。

寧懷璟便咧著嘴無聲地笑開,再不同他辯白。小侯爺他自己屁股後頭也有一攤子爛賬呢!

徐客秋有時會提起自己的母親,有些事終究是不能一輩子憋在心裏的,憋爛了,發酵了,反而傷得更深更疼。

綠草如茵的小山坡上,靠著這棵據說存活了千年的大榕樹如同偎進了老祖母的懷抱裏,吹著微風,聞著花香,半闔著眼睛,前言不搭後語的,權當做一場夢囈,睜開眼睛後彼此就再不記得。

“他下江南時認識了我娘,那時我娘是畫舫上的歌姬……”私下裏他總是用一個疏遠的“他”來稱呼忠烈伯,仿佛是在議論道旁的陌生路人,“一個月後他回了京,然後我娘發現有了我……”

公侯府第裏總是少不了這樣的風流韻事,微服私訪的貴戚子弟與色藝雙絕卻又守身如玉的風塵女子,隻消回眸的一笑便能定了終身,彈琴作畫就仿佛能天長地久一輩子,到頭來什麽海誓山盟什麽蜜語甜言都不過是情熱時的戲語而已,又有多少多情浪子當了真守了信就此清心寡欲再不入花叢?又有多少麻雀真正躍上了枝頭成了鳳凰及至銀絲如霜還是那良人口裏心裏朝朝暮暮的唯一?戲文終是戲文罷了。

“我娘帶我上京城來找他,忠烈伯府外等了足足三天,滴了血驗明了正身他才出來見我,讓我住在府裏頭。”

“大娘不喜歡我,他便不敢抱我。我娘教我無論對府裏的誰都要笑,尤其是在他跟前。我笑了,他才給我塊點心,大娘一咳嗽,他就又不敢了。哼,也算是個爵爺,外頭看著風光,在府裏別提有多窩囊。”

“我爹也是……”寧懷璟附和著點頭,徐客秋側過臉瞥他一眼,寧懷璟叼著草根把雙手枕到腦後,繼續聽著他訴說。

“我娘原本以為進了府就能受寵享富貴,嗬,哪有這樣的好事。”唱了半生《長相思》《長相守》的人了,居然還傻傻信著那些糊弄人的“情比金堅此生不渝”,“她說是我不好,我若是能更討他喜歡一些,他就會對她更好。嗬嗬,我還想問她,她若能更討他的歡心,他是不是也會像待問秋、寒秋那樣待我?”

話裏不禁添了淒涼,正要再自嘲,肩膀上突然一沉,徐客秋垂下眼看,寧懷璟閉著眼睡得安閑,一張眉目清朗的俊臉就這麽擱在了自己肩上,毫不設防。

“寧懷璟。”徐客秋說。

“嗯?”

“那天……第一回見你的那天,是我進侯府的第七天。”而你,是第一個向我伸手的人。

徐客秋再不說話,寧懷璟還在等著他的下文:“怎麽?”

“沒事。”

半坐起身懷疑地將他上下打量,寧懷璟一臉狐疑。怎麽看也是方才閉著眼不說話時的那張臉英俊,徐客秋眨著眼睛衝他笑。

“不招?看小爺怎麽整你!”他撲過來作勢要掐,徐客秋趕緊扭身要躲,叫他壓住了半邊身子,順著微微起伏的山坡滾做一團。

你箍著我的肩膀我揪著你的衣領,從坡頂到坡腳,滾得發間衣擺都沾了草屑,滾得臉貼臉靠得不能再近,滾得滿山坡都是少年爽朗的笑聲,笑得再喘不過氣,咳得滿臉通紅,笑聲還想從嗓子眼裏鑽出來。

一起攤手攤腳仰躺在草地上看,大團大團的白雲好似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

“客秋啊……”寧懷璟說,“你還有我呢。”

遠處,江晚樵的馬才剛剛從城門口慢悠悠地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