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一個離開的人是江晚樵。

“我爹年紀大了,家裏的生意要我接手。過完年,我就要跟著商隊去西域一趟,算作試煉。”他說得很隨意,也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說罷又低頭看他的《南華經》。

於是四人一同在春風得意樓對麵的酒仙居裏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從午後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說了很多話,小時候的糗事,從前一起捉弄的人,曾經在某處做了什麽又說了什麽,很多原本以為忘記的人和事滔滔不,

絕地從嘴裏湧出來,說不出話的時候就喝酒,一壇又一壇,空壇子歪歪扭扭滾了一地。

江晚樵始終都很平靜,或輕笑或點頭,附和著寧懷璟的說辭。他好像對於離開的事沒什麽抱怨,就仿佛是一早就決定好的事,如今不過是按照步調繼續進行下去而已。

寧懷璟覺得自己喝多了,眼眶有些發熱。徐客秋在桌下伸過手來握住他的,寧懷璟用力地回握住。

崔銘旭不知不覺走神了,自他看到樓下有某個穿一身藍衣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路過開始。小齊大人近來一直都很忙。

酒桌上突然變得寂靜,相顧無言,江晚樵笑了笑,慢慢打開了話匣子:“由我繼承家業是必然的事,也就在這一兩年裏了。去西域很好,至少可以在外麵走走,沒有家裏的約束,也脫了諸多束縛。這麽一來,我反倒可以把受人管束的時間再往後推一陣,是好事。”

“明年春季的殿試,銘旭定然是能中的。若是被外派出京,便也離了他大哥的掌控,可以自在許多。客秋也是一樣,脫離徐家帶著你娘一起去上任,日子或許會清苦些,但是總比繼續留在忠烈伯府好。”

“隻有你,寧懷璟。”他的笑容忽然變得惡意,幸災樂禍的心態溢於言表,“你大概一輩子都要被關在侯府裏了,生在侯府,長在侯府,一生都在侯府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做個富貴閑人。京城雖大,於你不過是金子做的牢籠。這樣想想,我總覺得快意許多。”

這大概是江家大少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寧懷璟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悚然,定定地握著酒杯愣住了。等到明白他的意思,胸中不禁怒意頓起:“江晚樵,你……”

江晚樵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說出了同醉酒的少將軍一樣的話:“我們這種人,人人都會有不能再肆意喝酒,不能再縱情玩樂,不能再隨意愛人的那一天。所以,該喝的酒要趕緊喝,該玩的東西要趕緊玩,該愛的人要趕緊愛。”

寧懷璟往他胸口送了一拳,他硬挺挺地接住,低下頭,舉起杯,又是那個讓人猜不透的江大少。

這一年的除夕夜,江晚樵說要陪伴家人,崔銘旭說怕冷,實則是要陪伴他的小傻子。寧懷璟和徐客秋一同在街頭看午夜的煙花,然後看清晨的日出。夜裏下了雪,很冷,他們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在巷口的角落裏,兩人一起罩著一件寬大的毛氅,在刺骨的寒風裏,臉靠著臉,手拉著手。

新一年的太陽自遠方緩緩升起的時候,寧懷璟吻了徐客秋,唇落在頰邊,觸到一片冰涼。徐客秋嗬嗬地笑,扭腰往後躲,嘴裏不停地喊冷。

寧懷璟嘟著嘴往前湊個不停:“一下,就親一下,親完我給你買糖葫蘆。”

像兩個調皮嬉鬧的孩子。

年後,他們在城門外送走了江晚樵。想要折柳惜別,天寒地凍,鏡湖邊成排枯槁,欲尋無處。

江晚樵皮帽鶴氅裹得一身英姿勃發,單獨把寧懷璟叫到了一邊:“我知你還在怨我前幾日說的話。”

寧懷璟訕笑:“怎麽會?”

他也不揭穿,口氣意味深長:“同你做了半生兄弟,有時候,我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又是那樣犀利的目光。

聰穎伶俐的小侯爺不知該怎麽接話。

江晚樵垂下眼,從袖中掏出一方錦盒:“當日客秋同我在春風得意樓有過一場賭,我輸了,織錦堂藏寶閣中的東西任他選取一件,他卻至今未向我討要賭注。如今,我要走了,這筆舊債也該還了。”

寧懷璟接過小盒,道:“我代你轉交。”

江晚樵向邊上一瞥,不禁一笑:“我若要交予他,現在給他就是了,何須來勞煩你?”

“那是……”

“你代他收著吧,或許有朝一日會用得著。”

及至上馬時,江晚樵似乎仍有許多話想說:“懷璟,有些事於別人或許天經地義,但是於自己是否同樣如此,你要好好想想。”

寧懷璟說:“我記下了。”

他又說:“懷璟,客秋罵得沒錯,四人中看似你最灑脫不羈,實則,最沒出息的就是你。”

寧懷璟笑:“這我就不記下了。”

江晚樵最後說:“寧懷璟,我真的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寧懷璟捏了捏他握著韁繩的手:“我知道。”

他揮鞭打馬馳騁而去,西出陽關,再無故人。

崔銘旭感歎:“今後京中繁華勝景恐怕就要少一分風采。”

誰知,這僅僅隻是開始。

元宵未到,徐寒秋同人賽馬,不慎從馬上摔下,折了一條胳膊,斷了右腿。因要在床上修養好一陣,托人在朝中謀的差使自然也告吹了。大夫說,傷勢好好養自然會好的,隻是今後行走起來,恐怕會有些微不便。

問秋是個更不能托付的,向朝中討來的幾份差使都做了沒幾日便嫌這嫌那地辭了,終日閑在府中無所事事。

徐夫人看看老的再看看小的,看著看著就止不住落淚。日日在丈夫和兒子的病榻前奔波,原本保養得很好的女人一夜間竟憔悴得顯出了幾分龍鍾老態,說話時也是有氣無力的。

寒秋他媳婦在房裏哭得很凶,徐客秋也站到房門外去看了看。

寒秋躺在床上不能動,看到門外的他,眼皮子掀了掀,扭頭把臉轉到了另一邊。

徐客秋也沒有進房的打算,轉上撞上正要進門的二哥問秋,於是趕緊讓到一邊,不願生事。

問秋卻沒走,定定地攔在了客秋跟前。

徐客秋垂著頭撇撇嘴,剛要抬頭擺出那張慣常用來掩飾的純真笑臉,問秋卻道:“你……回去看書吧。”

口氣還是不好,卻難得沒說什麽難聽的話。

他說完就快步往房裏走,也不讓客秋看清他的表情。徐客秋有些莫名,搖搖頭,決定不去揣測什麽。

那年殿試,名不見經傳的貧家子弟徐承望一舉奪魁,金殿聽封、打馬遊街、雁塔題名,當今聖上金口玉言,將表妹寧瑤郡主許配狀元郎,一時,魚躍龍門,天下皆知。春風得意樓的老鴇笑得前俯後仰:“哦嗬嗬嗬嗬,醜狀元娶美嬌娘,這世道真是……”

雄心勃勃的崔家小公子甚至連個探花也沒撈著,委委屈屈排了個二甲第六,據說自覺無顏見人,一氣之下閉門不出,齊嘉去叩了幾次門也沒見著。

徐客秋落榜了。

寧懷璟陪著他在忠烈伯府門前的巷子口等了一天,從清早到傍晚,聽著城中大街小巷刮風似地瘋傳:“中了,中了,豆腐三娘家的承望中了!狀元!是狀元啊!”

“瓊州來的那位龐公子也中了!”

“崔家小公子二甲第六!”

自始至終,沒人提及徐客秋這個名字,也始終不見喜報官敲鑼打鼓拐進巷子裏來。

“果然啊……”徐客秋輕輕地開了口,“光靠臨陣磨槍還是不夠的。”

寧懷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些:“沒事,我們下回再考。”

下回,就是三年後了……

徐客秋說:“好,我們下回再來。”

轉身一把握住寧懷璟的手,大大地翻個白眼:“你抖什麽,又不是你考試。”

寧懷璟有點臉紅:“我緊張。”

徐客秋主動趴到他懷裏,兩手捏著他的臉往兩邊扯:“我沒事,真的。”

寧懷璟始終沒有笑等他鬆了手,慢慢地環住他的腰:“客秋啊……”

“嗯?”

“三年後,我還能在這裏陪你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