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茂昌的到來出乎了王敬和楊竹嬗的意料,因為如無大事,楊茂昌從來都不會親自上門來,多是由他娘舅方順代為轉達的。
自王柔從楊家回來以後便不肯再出門一步,方氏帶著清曼來過幾次都被她們母女借口逃開了。王敬並不太清楚她們之間的曲折,隻當是女兒在楊家受了委屈,好脾氣地接待了她們。方氏也心知王敬從來都不摻和他們之間的人,也沒再明說,隻是陪著好話說王柔跟清曼表姐妹倆鬧得不開心,便親自帶她來道歉。
“姐夫也在啊,我還以為你這個時候都出診去了。”楊茂昌見著王敬在場,笑嗬嗬地說道。
“好些日子不敢跑外了,生怕家裏再有人找起去卻尋不到人。”王敬也早已收斂怒容笑臉相迎,楊竹嬗連忙起身去泡茶,“今天是什麽風把你這大忙人給吹來了。”
楊茂昌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放在桌子上,一個沉重的悶響。王敬愣了一下,見他把布包推過來,笑道:“招財風把我給吹來的,喏,這是上期子母錢的分息,一共一十六兩。”
王敬愣了一下,伸手還沒觸及布包就被楊竹嬗橫空給截了去,“你姐夫剛剛還在擔心這母錢收不回來,你瞧這分息都回來了,還怕什麽!”楊竹嬗打開布包一看,被白花花的銀子給閃了眼睛,立刻笑逐顏開。“你們先坐著,我先把這錢收好了。”轉身,掀簾進屋。
“茂昌,這放子母錢的,到底還是風險大,你看把那母錢給拿回來吧。”王敬遲疑了一會才說。
楊茂昌自然明白王敬擔心的是什麽,笑說:“姐夫你就盡管放心吧,當初簽的是定契,要是這時候退出要折一半,多虧。反正每季都能收一次數,完全是白本返利,再一年都能翻一番了,倒是柔兒的嫁妝都夠了。”
王敬頓了頓,沒再反對,隻是動了動,“聽說方員外自己抽身了,外頭風聲緊,我們到底比不得你們大買賣,全是辛苦攢下的。”
楊茂昌眉頭挑了挑,失笑道:“我也知道最近風頭緊,所以今日特意自己來,也就是想跟阿姐姐夫叨一聲勿掛心。別人信不過,難道你們還信不過我?就算出了事,我買了周全身價也不能讓姐夫賠了是不。”
王敬賠著客套笑笑,不好吐槽說,你如今又未分家,所以周全身價也不就是知海堂的,到時就是折本他又怎麽好意思拿老嶽丈的家本呢。
楊竹嬗收好銀子出來陪著郎叔二人聊了一會兒,有病人尋上門,楊茂昌也識趣地告別。臨行給楊竹嬗使了個眼色,楊竹嬗忙起身說送送,王敬地點點頭,未有察覺。
待姐弟二人走出王家藥鋪,在巷口處拐個彎,楊竹嬗惱了他一眼,“做什麽這麽神神秘秘,我還得回去幫忙呢。”
“阿姐,你氣也該氣夠了,別再往家裏鬧了罷。”楊茂昌歎了口氣。
“夠?哼,也不瞧瞧你家那寶貝閨女,嗬嗬。”楊竹嬗比弟弟矮將近一個頭,隻比方氏窈窕些,這身高的差距令她即是惱火也做不出氣勢來,索性連瞪他的功夫都省了。
“她們不是上門給你請罪好些次,每次你都避著不肯見。曼兒是你看著長大的,你也明白她的性子,自然丟下柔兒不管的。她都跟我說了,她不過是回去喊人,結果人還沒找著,柔兒就自己回來,她怕你會責怪,所以回家哭了好久。”楊茂昌也知道這件事上的確是清曼做的不錯,所以竭盡好脾氣地賠好話。
“怪?我可不敢,人家可是說以後要嫁高官貴人的,這要是秋後算賬可怎麽辦!”楊竹嬗一張嘴極為伶俐,好話也能說得你暈乎乎飄飄然,醜話也可以數落得你無地自容懷疑人生意義。
“阿姐,你在我麵前扯這些作甚,孩子間鬥氣的話你也當了真不成,她以後嫁得如何郎君,最後還不得尊你一聲姑姑。大姐雖說是親,到底還是隔房,你才是她的親姑姑。莫不是你要一個窮酸苦夫的侄婿才滿意?”聽弟弟一番話,楊竹嬗似乎也覺得有些道理,臉上也沒再慪氣,楊茂昌忙道:“我這次來一是代她們給你賠罪,二是想找你商量些事。”
“什麽事?”楊竹嬗好奇道。
楊茂昌左右四顧,彎腰對楊竹嬗低聲說:“阿姆如今這等模樣,恐以後也沒得變,那頭都快跟我鬧翻了……我想,事情恐是要提早。”
盡管楊茂昌說得隱晦,楊竹嬗也不由得“呀”了一聲,“你這個時候提,難道不怕阿爹大怒嗎?”
“阿爹生氣難道還用翻黃曆的不成?”楊茂昌嗤笑了一聲,“這些年我跟在身邊,還能不熟悉他的脾氣!罵便罵,罵了我也不用顧忌什麽情分問題。”
“可是阿姆這模樣,要是傳了出去……總歸對你也不好。”楊竹嬗皺了眉,思慮著可能出現的後果。
“自然不會是我挑起的。”楊茂昌站直了腰,不免覺得長得高也全是好事,說個悄悄話都得低聲下氣。
看楊茂昌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楊竹嬗遲疑問了聲,“這事總不能是大哥說的吧。”
向來都是父母在不分家,若真要分家也得跟開祠堂告罪一番,因為分家有很多種,開枝散葉是一回事,四分五裂也是一回事。盡管隻是個儀式,但既然是個儀式,便不是做給自己看,而是做給別人看,並且是做給那些活著人看。往後別人問起,也不會再有多話。
楊茂昌自然也清楚,楊老爺子是不會做主提分家的事,楊茂禮也不可能會說。尋常人家也不過是一頓飯,他們又得開祠堂告祭祖先,就連分家產都得到理事會公證落了譜,為的是往後若有糾紛理事會可以介入調和。
說起來理事會管的事也不少,公家收入祠堂公祭不說,族裏任何一家的紅白親事都得插手,鰥寡孤獨也得管,就連分家這種事也要做個公證人。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但理事會本來就是一個家族的人,管的就是官府管不了的家務事。但凡有哪個人說自己有家族的並不能算數,關鍵要看那個家族有多強硬的理事會後台,光是有幾十代先祖不頂事,祖上也好子孫也罷,有人發財當官了福蔭回來彼此互利才能壯大。
楊家也算不得有錢有勢的大族,但祖上曆來都有樂善好施的名望,所以在木雲也頗受人尊重,特別是出了個富到驚動州府的喜老三。算上去便是清若祖父的祖父,要稱高祖父的人了,不過錢多子多,子孫倒是開枝散葉了,錢也就跟著天女散花了。所以臨終前下了遺囑,他名下一支都不能納妾,怕的就是跟他一樣再多的錢也不夠兒子們花。
“阿姐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我隻不過同你說一聲,免得你措手不及,咱們如今是同一條船上的,一榮俱榮,莫因孩子的氣話傷了和氣。”楊茂昌不置可否,從他篤定的表情來看,基本是胸有成竹了。
“那你大哥怎麽辦,他與老三不同……”楊竹嬗猶豫了一番。
“大哥?嗬嗬,大哥是貴人啊,哪能和咱們這種人比。你又不是不知道,阿爹花了大把銀子四處托人走關係,他要是翻身當了官老爺,咱們見著都得低頭。”楊茂昌口氣甚是恭維,表情卻極為不屑。“好了阿姐,你莫要牽掛那麽多,我同你說一聲,也是讓你沒事別忘家裏跑,我怕到時外人傳出來連帶你也落水。”
楊竹嬗點點頭,她如今也隻能聽從楊茂昌安排,隻是想起病榻上的母親,她不免有些心虛了。
楊茂昌前腳剛離開,還沒到家,已經有人先他一步進門。
“他還是動心思了。”楊老爺子聽著來人暗報,不禁苦笑一聲,肅立一旁的肅三見他作勢要起身,連忙上前攙扶,“不了,我起不了,肅三你幫我爬上去,在頂格取個紫檀盒子出來。”
肅三點點頭,將盒子取下,恭敬地交給楊老爺子。隻見他緩慢地打開盒子,裏麵蓋著一層不起眼的絨布,掀開絨布卻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玉鐲並一隻同等成色的戒指。肅三連眉頭也不挑一下,這般榮辱不驚的樣子很得楊老爺子稱讚。
“肅三,你說這戒指並鐲子賣了,值多少錢?”楊老爺子問。
“我不知行情,得去問問,少說也得上百兩。”肅三老實回答。
“那這個呢?”楊老爺子將鐲子和戒指取出,扯掉裏麵的絨布,推開底部的暗格夾層,取出一個跟方才那戒指一般模樣的另一個戒指,但不同的是,方才那隻膚如凝脂的通透白玉,而這一個卻是令人暑天也不免寒顫的血紅色玉戒。
看肅三表情一窒,楊老爺子笑了笑,“別擔心,我第一次見著也嚇了一跳。”
“三老爺,這若是當真的血玉,恐怕一個知海堂都比不上。”肅三還是有些見識的,隻是有些疑惑楊家何時有這麽寶貴的東西。
“這自然是當真的,這裏頭的血還是楊家的血,不過都是一些死物罷了,帶著身上也晦氣。”楊老爺子說話的表情無比柔和,好像在回憶幸福的童年。“這對戒和鐲子向來都是隔代傳,我原也是不知道這東西的。都說傳長傳嫡,我和我阿爹都不是長子,這東西最後卻落到我手裏隻能說是巧合,隻可惜我大伯和大哥都未有子息便走了。”
肅三自來都知道楊家有個寶貝是隔代傳給長孫,若長子無出,再順位傳個二子所出的。但到底是什麽寶貝他也沒見過,隻聽說是明玉,傳了好幾代人都未旁落。有人甚至說是當年發家時埋下的一筆錢,眾說紛紜,反正除了長孫,誰都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如今他有幸看到,也不免大吃一驚,血玉可不容易見得,又說是楊家的血,其中曲折難道還有外人不知道的故事?
“雖說大哥無子,但發策承了他的香火,這東西應該是他才配有。”楊老爺子喃喃自語。
“三老爺,這……”肅三忽然明白為什麽楊茂昌那麽執著要長孫譜,大概不是單純想要知海堂的那半份家產,恐怕他知道這原本該是楊大老爺的長孫戒如今在楊老爺子手裏。既然楊大老爺沒有子息,那這長孫戒自然是要由楊老爺子傳下去。
“你也不必多說,我知道你想什麽,他動了這心思,不就是為了這東西嗎。終究不是我的,他念想也沒有。我今日給你看,隻是想同你說說,往後發策在楊家還得靠你和茂禮多提攜。我大哥也就這麽一個孫子了。”楊老爺子盡管看上去瘦得厲害,但眼睛卻愈發的清明銳利。
肅三囁嚅片刻,最後沒說什麽,隻是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