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懶懶,陽光打在門口的石階上,每顆沙子都在陽光中閃耀,未幹的露珠在微風中晶瑩映著春色。一名穿暗青色長比甲的少婦端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邁進門,看著呂氏慵懶地斜倚在貴妃榻上,身下墊了繡著喜鵲報春的毛毯,榻前放了一紅木矮幾,上麵放了四五樣醃漬的果子,都是梅子酸條一類。
婦人見她神色慵懶,半眯著眼,似在酣睡,眉頭蹙了一下,上前俯身對她細語,“四姐,別睡了,喝藥吧。”
呂氏睡夢中轉醒,表情有些茫然,張望了一下,看著眼前跟自己有八成相似的女子,呢喃道:“五娘,你怎麽又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了,四姐如今是雙身子,身體金貴得很,咱們阿姆走得早,自然是做姐妹的來幫忙照顧照顧了。你大家又是個千金小姐出身,我想她也是照顧不來的。”呂五娘笑道,跟呂氏相仿的年紀,相似的模樣,但臉上的褶皺卻比呂氏還有多了幾分,看上去更像是姐姐。
呂氏看了桌上的藥,眉頭便蹙成一團,“怎麽又要喝藥,我都喝得想吐。”去年到最後她還是沒懷上,好不容易又養出了胎,可這次的懷相很差,還沒到兩個月,就一個勁地吐,吃不進什麽東西,倒想吃鹽津酸漬的果子,甚至寧願吃辣椒也不樂意吃飯,往往吃啥吐啥。
楊老太太自從知道她懷孕以後,直接把小孫子帶到自己跟前去,省得她費心操勞,而發譽自小比女孩子家更聽話乖巧,甚至還能幫忙熬煮粥湯,所以被留在呂氏身邊。但發譽早晚要上書齋,楊茂輝又常常不在家,所以呂五娘便趁著這個空檔經常上門來陪呂氏說話。
“四姐,這怎麽這麽說,這都是安胎養神的藥,你這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再不補著點,到時拿什麽力氣來生孩子。”呂五娘的勸說下,呂氏勉強撐起身子吃下了藥,剛喝完就想吐,呂五娘忙從桌上給她倒了一杯水漱口。“欸,說起來,咱們家六個姐妹嫁得最好的就是四姐你了,我們懷身子的時候哪敢奢望用這枸杞水來漱口啊。”
呂氏翻了個白眼,“你要樂意,回頭包一些回去,別跟其他人說,這是我大家給的,多了沒有。。”主要是她吐得太嚴重,楊老太太怕白水無味,特意讓肅三媳婦每天給她溫一壺枸杞水,安神養氣,喝起來也淡淡甜甜的。
“省得,省得。”呂五娘聽了眼睛亮了亮,笑著道謝,見呂氏又伸手去摸矮幾上的果子,笑道:“都說酸兒辣女,四姐你這次又是吃酸,又是嗜辣,莫不是要生對龍鳳胎了?”
呂氏聽了臉上漾著幸福的紅暈,撫摸著微微凸起的小腹,整個人充滿母性光輝,“我倒希望能是個丫頭,這都兩個兒子了,再乖巧也不如個丫頭貼心。不過上次跟我大嫂去找人算過,說楊家還有個子孫運。你說大嫂這身子是懷不了的,老二家那樣子,估計也沒戲,所以這個子孫運啊,真是你不要也由不得你。”
呂五娘撇了撇嘴,起身給她倒了杯枸杞水,見她搖頭,自個兒喝了一大口又斟滿了才坐到她身邊,笑道:“這是自然的,別的不敢誇,子孫運這事咱們姐妹哪個不是一過門就是三年抱兩,個個都是白胖的小子。二姐還一口氣生了四個,把她大家給樂得捧她上天了。”呂氏隻是聽著,臉上含笑,沒有接話,呂五娘又接道:“不過,窮人家的孩子生再多也是個種地打工的命,哪能跟四姐比啊,大家疼著,四姐夫也是個勤力的人,你自管安心在屋裏養胎就好。”
呂氏依舊麵帶微笑,優雅矜持得讓人摸不著她的想法,呂五娘猶豫了一下,問道:“四姐,我上回給你提的,你問過四姐夫沒有?”
呂氏眉頭挑了挑,眼眸斜睨過去,有些不耐煩,“你著什麽急,這不得讓你姐夫安排去嗎?”撇過頭見呂五娘臉有不悅,又道:“這家如今又輪不到你姐夫做主,就是他大哥也是聽著大官的安排,店裏內外都是老二的人,別說你男人了,就是之前幫傭的遠親康六不也給擠走了。你姐夫雖說名下還有些田地,但人員都滿滿的,要整個位子出來也得安排得周到,我可不想最後落得跟老二一樣。”
“可是,這都多久了。”呂五娘囁嚅道。
“早早就讓你不要跟了他,你又鐵了心要,他打實了心眼想蹭方家這口飯吃就該知道那家子的脾氣,一把年紀混不到上頭的位還得跟著個小少爺到處跑,他惹了禍還拿你男人頂,這都成什麽事了。”呂氏情緒波動稍大,忽然又覺得頭暈目眩,靠著軟榻直喘氣。
呂五娘早知會被說,但被人當麵這麽數落,麵子還是有些掛不住,忿忿昵語:“當初要不是我不在家,當楊家少奶的都不隻是誰。”
“你說什麽?”呂氏半眯著眼瞪過去,冷笑道:“又要拿當年說事了對吧?”
“哪有的事,當年就是我在家,姐夫要看不上也是照樣的事,所以話說回來還是四姐有福氣。”呂五娘連忙賠著笑,說了許多好話,呂氏臉色稍霽。
回想還在家裏做姑娘的時候,呂氏姐妹並一個弟弟都是妾侍生的,但因為正室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卻無一子,所以呂秀才對這妾侍還頗看重。隻是為了生下這呂家獨子,那妾侍幾乎拚了半條命,所以熬不到兒子周歲也就走了。正室將兒子養在自己身邊,對於這雙姐妹也睜隻眼閉隻眼,不虧也不寵。
後來呂秀才不滿家中隻有一個兒子,又納了一個妾,進門不出一年就給呂秀才生了個大胖兒子,樂得他把妾捧上天。奈何正室看不順眼,對於小妾生的幾個子女都不喜歡,趁著丈夫不在便任意打罵。凡事都是要有對比才能看得出差別,因正室討厭著新妾,整日想著法子去折騰她,所以反倒對呂氏姐妹和善不少。
當年楊茂輝年少風流,幽默風趣,楊老太太沒少帶著他去各種老姐妹聚會。就在一起聚會中遇見了呂氏姐妹,回家便嚷著楊老太太要上門提親,說實在,當年看中的是誰楊茂輝自己也說不清楚,隻覺得佳人靚影,一剪秋水顧盼生輝,眼眸流轉攪得他春心蕩漾,一閉上眼就老感覺她在對他笑。楊老太太自然是心疼兒子,聽說是呂秀才家的姑娘,也覺得讀書人家的姑娘應該是知書達理的,便應了他上門去。
說來也巧,原本楊老太太相中的是呂五娘,但當日呂五娘被正室帶了出去了,正好留呂氏在家看門。楊老太太見家中隻留一個姑娘看門,一邊照顧熟睡的幼弟,一邊還在看藥爐,心裏覺得歡喜,便改了主意聘呂氏為媳。
話都是這麽傳的,但事實是怎麽樣,楊老太太也記不清,對於進門後從不做家務的呂氏本是不樂意的,奈何她肚皮爭氣,一連生了兩個兒子,楊老太太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了。
“四娘,你在家嗎?”楊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呂五娘忙起身給她行了禮,楊媽媽點點頭,“五娘真是辛苦了,總勞你跑這麽一趟。”
“大*奶奶說哪的話,我跟四姐是同胞姐妹,阿姆又走得早,自然得互相照看。倒是要麻煩大*奶奶親自來,我才覺得過意不去。”呂五娘點頭哈腰,笑得近乎謙卑。
楊媽媽隻是淡淡地回答:“我們是親妯娌,更是應該的。”
呂五娘笑容一滯,有些訕訕道:“時候也不早了,我該走了,四姐,你好好照顧自己,剛剛說的事能盡快就盡快吧。”
“知道了知道了。”呂氏反感地回答,呂五娘見她忙不迭賠笑地轉向楊媽媽,心頭一惱,轉身就走。“大嫂,你怎麽有空上這來,我現在都大好了,就是吃不進東西。”
楊媽媽見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對著她微凸的肚皮不由得歎了口氣,到底是個折騰人的主兒。呂氏懷孕快五個月了,竟然還頻頻孕吐,吃進去的補湯補藥也經不住她這麽吐。好在臉色還算紅潤,她看了桌上的空碗,“難為你妹妹還惦記著你,隔三差五地給你送吃的,我記得她家境也不怎麽樣吧。”
“我跟她是同胞姐妹,她自然顧著我,我那大弟雖說也是同胞,但從小被養在大娘身邊,跟我們都不親。”呂氏在楊媽媽麵前有些小女兒姿態,“她不過也是想著讓我幫忙把她男人整到知海堂來才這麽積極的,你倒以為她多好啊。”
楊媽媽蹙眉,呂五娘再如何不是也是呂氏親妹妹,但聽呂氏的口氣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他男人?我記得好像在方家吧。”
“可不是那個嘛,一把年紀了,整天跟著方家那少爺轉,大嫂還記得前陣子康六被打了的事嗎,方員外就拿他男人來定的罪,回頭聽說是給補了些銀兩,但躺了半個多月才下地,所以她總想著要往這裏鑽。”呂氏的口氣有些嫌棄,因為方員外和方氏是本家,呂氏早年還在埋怨妹妹居然嫁給她的死對頭。
“都是自家姐妹,能幫就幫點。”楊媽媽不置可否,對於呂氏姐妹之間的事,她決定保持中立。
“那也得我幫得上啊,我跟茂輝提了他都說沒空。”呂氏不樂意提這個話題,眼睛瞅到楊媽媽身上,打量著問道:“聽說大哥去饒南回來了,那裏可是出蜜餞的地方,當年我懷譽哥兒的時候,茂輝也特意為我跑饒南買了好大一罐棗兒,那味道我至今都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