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清若早早跟著起床,原是賭氣不願跟殷時說話,但迫於無法跟父親交代何時跟他接下的梁子,隻好硬著頭皮敲門喊他起床。喊了大半天,她都快放棄了,卻見殷時腫著一雙眼睛開門,濃重的黑眼圈,以及眼中鮮紅的血絲,昨夜還是意氣風發的樣子,今天看著憔悴了好幾歲。到底還是十八歲的少年啊,爹不親娘不在,高考失利,朋友出賣,想她當初單單是高考成績不理想就哭得要死要活,殷時還能笑著跟她打招呼已經算是承受能力不錯了。

本想著吃完早飯就打發殷時回家,可他執拗著性子要跟他們進城,說是要去城裏找當鋪。楊茂禮好意轉贈了一些盤纏,但見殷時堅持不肯收,也不再勉強,隻是招呼了一輛馬車直奔黎員外家。

黎員外早年在饒南漕運做過幾年,因被上官貪汙連累,散了大半的家產才得以免於牢獄之災,後來輾轉又做了兩年驛丞。因驛丞太辛苦,薪俸又低,隨了幾名同鄉下水走貨,幾年之後生意也風風火火,便也學人捐了個員外名頭。自己心無文墨,卻硬了心想讓兒子考取點功名,聽人舉薦聘了當時四處闖蕩的楊茂禮為西席。盡管最後黎員外的幾個孩子都沒能走上仕途,但被楊茂禮教導幾年後,言行舉止大有進步,鄰裏間聲名也不錯,令黎員外倍感驕傲。

原想著聯合幾個饒南的富商湊錢辦個私塾,有錢有才學的童子進修,奈何楊茂禮得知楊老爺子生病,卸下一概事務,收拾了東西就舉家動身,路上卻遇上水匪翻船事件。待到楊茂禮的秋闈合格通知書送達時,黎員外也不再敢打楊茂禮的念頭,連下請帖都恭恭敬敬地寫舉人老爺。話是有些大白話,但也看得出黎員外的恭敬。

所以楊茂禮才一下馬車,門房扯著祖廟失火時那種驚訝和狂躁的聲音一邊跑一邊喊:“舉人老爺來了!”

隻差沒敲鑼打鼓滿大街跑,緊接著就是全家大小幾乎是整裝出動夾道歡迎,兩旁的人都隻差拿著鮮花彩球揮手喊口號了。特別是丫鬟們,看向楊茂禮時眼睛都是發亮的,清若這才明白為什麽楊媽媽說要盯緊一些。有些時候根本不是你會不會犯錯,而是別人挖了坑等你掉下去,而她的責任就是負責填平地上所有的坑,保證楊舉人前進及回家的路途是平坦寬闊且暢通無阻的。

清若覺得有些為難,一掃四周至少有五六雙晶瑩閃爍的眼珠子在做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掃描,她人小氣弱,不被視線秒殺都算是命大了。還好楊舉人作為一個古代三好男人,很自覺地開啟防護功能,阻擋一切不明電波幹擾,屏退各種借口上前幫忙的奴仆,並堅持要求按原待遇,否則他放下賀禮立刻回家。

楊茂禮都開口了,黎員外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別說他現在身份不同,就是原來西席的身份這般堅持勤儉樸素不鋪張浪費,黎員外都隻能笑著答應。不過到底還是有區別的,才進院子十幾分鍾,七八個家丁就換了整套的家居用品室內擺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剛搬家。楊茂禮沒再拒絕,隻是更換期間,被黎員外客氣地請到書房裏去商議事情,清若自然就和“隨從”殷時丟在花園裏。

“先生,啊,現在得喚您一聲舉人老爺了。”黎員外是個健壯的中年漢子,留了兩撇細長的小胡子顯得有些不文不武。“老朽生辰能請到舉人老爺前來賞臉,真是蓬蓽生輝啊!”

“黎員外,咱們認識也小有七年了,就不說這些客套話了,我要是端架子今日就不會來給你賀壽了。”楊茂禮雖讀聖書卻不拘小節。

黎員外本就是個粗人,那些文縐縐的字眼是臨時惡補的,再多幾句就會露馬腳,見楊茂禮也不端架子,笑得更加親切了。“那好,我仍稱您做先生,先生怎麽不跟夫人前來,我原先掐著時日原想今日親到渡口去等您的,誰知您到早一日到了。”

“早知道你會去渡口等,所以提早了一日來,你我都是舊識一場了,那需要這些客套做什麽。我阿爹如今身體還未康愈,幫傭的遠親又走了,三弟妹又有了身孕,內子不敢走開,就讓我和小若來了。”丫鬟上了一回茶,特意給楊茂禮眨了幾眼,奈何人家連轉個眼珠都沒有。

“先生早先不是說清若受傷嗎,如今可全大好了?”被楊茂禮再三強調,黎員外才總算放下了虛無的客套。

“身體倒是無恙,就是傷了頭,記不得從前的事。”楊茂禮把頭轉向窗口,看見殷時真跳到清若麵前扮鬼臉,不知說了什麽惹得清若咯咯地笑。

黎員外也跟著望出去,好奇道:“這後生是家裏的親戚?”

“不是,路上救的一落水之人,見他無家可歸隻好帶著來叨擾一會。”怕節外生枝,遂沒介紹殷時的身份。可見他們身邊惹來了不少圍觀的少女,而殷時卻眼光隻落在清若身上,不時還伸手去摸摸她的頭或者捏捏她的臉,看著楊茂禮都後悔救他一命,至少該上岸後就把他丟遠遠的,少來勾搭他女兒。“風流散漫,油嘴滑舌之徒,我得叫小若離她遠些。”

“我看到不像。”黎員外見旁邊的外甥女怯怯地走過去,跟著他們一起說笑,不禁道:“我這外甥女來我這裏都小半個月了,自來不多話,更不愛笑,今兒倒是笑了好幾回。先生也別太拘著清若,到底隻是個小姑娘,讓他們樂嗬樂嗬也沒什麽。”他實在不好說,他這外甥女是被姐姐硬塞來尋找機會讓楊茂禮納為妾的,他知曉楊茂禮的為人,更清楚楊媽媽的性子,可到底是自己的親姐姐,兩頭都不好開口。既然外甥女對殷時似乎別眼青睞,黎員外鬆了口氣,忙借機打岔。

楊茂禮原是有些坐耐不住,聽黎員外這麽一說,倒也不好起身,隻能憤憤地瞪了殷時的背影一下。卻聽黎員外轉了話題,不由得歎口氣,低沉了心情“先生,這次春闈成績如何?我的意思是先生還打算繼續考下去嘛,老朽可以資助先生,抑或……”

楊茂禮搖頭謝絕了,“我阿爹說得對,沒這個命就不強求這個緣,員外的好意我心領了。”

“若先生不再科考,我也可以幫先生謀一官半職,憑先生的才學名望和我在饒南的人脈,哪怕謀個主簿都不是難事。”黎員外言下之意是想挽留楊茂禮在饒南發展,若有機會能坐上主簿知縣,那黎員外在饒南也基本可以橫著走了。

楊茂禮又豈會不懂他的意思,總歸是感謝黎員外當年的知遇之恩,才能留他們一家四口在饒南這麽久。“若不是上有雙高堂,我又何嚐不想留在饒南。”見黎員外有些失落,楊茂禮又道:“其實我這次前來卻也是有事要叨擾員外的。”

黎員外是個奇怪的人,有事不請他幫忙他會不高興,凡事找他處理他也會不高興。“先生快說,隻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幫你!”

楊茂禮就沒客套,直接切入正題,“我曾與員外說起海亭的事,那裏原先種過不少蔗田果林,頭幾年還能收成,辛醜那年市價動蕩得太大,幾乎做什麽都虧。隔年又大旱,一把山火燒了四天,死了好幾個,家裏賠了不少又欠了不少人情才平撫得住。”話鋒一轉“事情雖已過去多年,但還是不少人心有忌諱,我阿爹想出手但問了行情都無人敢動。”

聽了楊茂禮的話,思緒轉了一圈,眼睛立刻亮了,“先生是說,這地你想轉手?方圓幾許,漕陸如何,地質何許,底價多少?”黎員外到底是個生意人,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都切中要點。

“不,我想借員外之名……”楊茂禮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敲門打斷。

“沒見我跟楊舉人在說話嗎,三番兩次來打擾,你反了你!”黎員外煩躁地回頭,正是他談生意的時候,最煩別人打斷。

丫鬟被黎員外惡狠狠的口氣嚇得直哆嗦,結巴地回答:“老、老爺,是、是清若姑娘要出門走走,表、表小姐說她帶她出去,特命奴婢跟老爺稟報一聲。”

“出去就出去,我還攔著不成,多帶幾個家丁去。”黎員外揮手就把丫鬟往外趕。

“可是表小姐說不用,他們三個人出去就好。”丫鬟暗暗怨恨把她推進來的人,不但挨主子罵,還在楊舉人麵前失了麵子。

“三個人,還有誰?”黎員外好奇地問。

“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