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殷時蘇醒,在場兩個人也都鬆了口氣,楊茂禮忙將狼狽失態的清若扶起來,囑咐她回去想換以一套衣服,又請老船夫幫忙把殷時抬到艙裏,順便煮點驅寒的湯水。
等清若換了一套幹淨的衣服出來,殷時正躺在板床上酣睡,身上穿的是楊茂禮的衣服。殷時比楊茂禮還要清瘦一些,衣服罩在身上有些寬鬆。見他均勻恬靜的睡容,清若心情大好,第一次發現能幫助別人竟是一件如此大快人心的事。
楊茂禮回頭,見清若換了一條淺碧色的長裙,上襯淡粉色比甲,領口繡了一枝春桃,映得她白皙的皮膚更顯嬌嫩柔媚。模樣還帶著童稚,身段卻顯出窈窕纖細的少女模樣,她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殷時,臉含春色,眸透柔光。楊茂禮想起女兒方才的一番戲謔,又回頭看看清朗俊雅的殷時,抿了抿唇,招手把清若叫出了船艙。
“阿爹,什麽事?”清若看著楊茂禮雙手負於身後,在她麵前來回走了數遍,好幾次轉過頭欲言又止,最後深歎一口氣又繼續踱步。“阿爹,你別走了,我都頭暈了。”
楊茂禮清咳了一聲,斟酌再三,“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小如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要是情竇初開我也能理解,特別是才子佳人,也難免,你阿姆當初也是這樣。”楊茂禮越解釋越混亂,被清若盯著有些不自在,遂又故作嚴肅道:“總之,你老實交代,若人品樣貌過得去,家境咱也不是挑剔勉強的人家。”
清若防備地雙手交叉擋在身前,一臉鄙視地打量了父親,“阿爹,我今年才十歲,你和我說這事,會不會快了點?”什麽叫做清如情竇初開也能理解?莫不是雙胞胎姐妹,一個早戀另一個躺著也中槍,還有阿姆當初也一樣,難道楊茂禮和楊媽媽之間還另有隱情不成?
“這事本該由你阿姆說的,不過既然我碰見了,我也還是說一句,你如今還小,若他有心能等多五年,待你及笄後我也不阻攔。”口氣說到末,有些沒了氣勢,化成一聲歎息。
“他?”清若皺了皺眉,瞥見父親的眼光盯著屋內的殷時,頓時恍然大悟。“阿爹,你想多了,殷時不是我心上人,他是小姨的朋友,我見過幾次,方才見他落水一時失態了。”想到方才自己暗示性地表示自己喜歡年紀大,會讀書,性格溫柔的人,又看看楊茂禮那一副養大的閨女要被人搶走的酸溜溜口氣,撲哧一笑,撒嬌地扯住父親的手,“阿爹,你舍得我這麽早嫁人嘛?”
聽到女兒的否認,楊茂禮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凝了眉,“你既然不喜歡他,那方才這是做什麽,如此有悖道德之事傳出去你的清譽何在!”楊茂禮又狠狠地掃了殷時一眼,隻見他輾轉夢囈了一聲。
“那個,是、是慈慰堂的衛墨姐姐教我的急救辦法,對付溺水之人可起死回生的功效。”清若吐了吐舌頭,這船上四麵無人,船夫又不認識他們,誰還能傳出流言來,但還是認了虧,“阿爹,咱們也算過來人了,好在上天有厚生之德才全了咱們一家團圓,如今別說殷時是小姨的朋友,就是陌生人咱們也得伸手搭救。阿公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也是一時情急。”
“再情急也不如你的清譽重要,下次這種事,不對,沒有下次了,往後不許你再跟陌生男子這麽親昵接觸。古人言……”楊茂禮準備給女兒好好上一節古代女子操行禮儀課,不料,屋內殷時昏然轉醒,嚶嚶細語,清若忙尋了借口逃過了過去。
楊茂禮也跟著進艙,老船夫早已端了薑湯送上來,清若想扶殷時起身喝湯,被楊茂禮擋住並瞪了她一眼。清若訕訕地笑了笑,自覺給楊茂禮讓道,心中感歎難怪楊媽媽常拿她們說事,要她以後也遇到愛女情深的丈夫估計也會吃醋的。
“殷公子,可覺得好些了?”一碗薑湯下肚,殷時蒼白的臉色也漸漸恢複了紅潤。
“丫頭?”目光瞄到熟悉的人影,殷時試探一聲。“怎麽是你?”
清若接收到父親威脅的目光,隻得禮貌回應,“殷公子,方才你落水了,是我阿爹救了你。”
殷時恢複了氣力才打量四周,見艙內光線昏暗,眼前的中年男子眉目與清若有五分相似,立刻頓悟,掙紮地抱拳感謝,“多謝恩人出手相救,殷某感激不盡。”
“不用多禮,那你剛轉醒,身體虛弱,還是躺著休息好。”楊茂禮見殷時的眼光多數停留清若身上,心中隱有不悅,伸手在後背打了暗示讓清若到外頭去。“你怎麽忽然落水,方才那船上是誰,怎麽不是施手相救,反而棄你而逃呢。”
一提到落水,殷時的臉色變得陰沉凶狠起來,原本狹長深邃的眼睛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他攢緊拳頭,緊咬牙關,眉頭利如刀鋒,沉默半晌,才頹然鬆開拳頭,低聲道:“都怪我識人不慧,引狼入室。”
殷時深深做了個歎息,想著因科場失利,歸家喪母,父子反目等諸多打擊苦悶在心,正愁無處發泄,原想即日乘船南下找衛濛好好大吐苦水。不料半路卻遇到了同樣科考失利的舊日同窗,兩人頓時萌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殷時闊手包了兩名歌姬一起遊江抒懷。借著無限春光,與美人歡歌,與詩酒同樂,正當滿腔熱血感懷歲月如白駒過隙的時候,同窗趁著酒意卻換上了另一副嘴臉,大肆辱罵殷時的自大張狂。
對方本是自信滿滿趕赴春闈,誰知卻被殷時大鬧科場連累,原是大好的二甲進士出身最後卻被駁回,原因是和殷時同批次同生源恐有私下互通的嫌疑。他回家數日,整天都處在混沌絕望中,好不容易出了門遇到了怨家債主,便起了怨恨,假意好心接近邀他一起出遊,決定半路下手除掉殷時,以泄心頭之恨。
聽著舊識字字泣血的指責,殷時酒意也醒了大半,心中有悔有怒卻不敢多言。無料對方罵得起興,公然從辱罵他為人囂張怪癖,紈絝子弟外,連帶父母祖輩也都問候了個遍。母親淒涼慘死已經是殷時心中暗痛,被對方如此扯出來羞辱,立刻勃然大怒,跟對方廝打起來,一個失足跌落下水,眾人見此非但沒有施手相救,還畏罪潛逃,害他險些喪命。
似乎逮到了人可以傾訴,殷時開始大吐苦水,著重說了出門遇到同窗好心相邀卻反被丟下水的事,說到憤處,好幾次都激動地提拳捶被。清若蹲在艙外,雙頭托腮偷聽著殷時吞吐憤慨的苦水,心想像他這般從來都春風得意高高在上的大少爺,一旦碰了釘子,即便是有三分委屈也會被當作七分痛苦。更何況對方大好的前程都因他恣意鬧事而受牽連,就是仙人也會氣得跳起來踢他兩腳,隻是,落井下石見死不救的人的確不足為友。
“殷公子,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一次失敗並不能代表什麽,如你這般年歲我還在為秋闈犯愁呢。”楊茂禮跟著安慰了幾句,見殷時情緒已然穩定,不再煩躁不安,試探了問了聲:“殷公子貴庚,家中可有妻室?”
牆角偷聽完畢,準備撤離的清若忽然聽到楊茂禮轉了話題問起殷時的身家背景,嚇得腿一軟,跌坐下去。“哎喲!”聽到父親一聲不悅地輕咳,連忙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沒事沒事,我什麽都沒聽見,你們繼續,這水真漂亮,哈哈哈哈。”
殷時愣了一下,見楊茂禮表情有些嚴肅,心裏一驚,連話都有些結巴,“我、我正十八,未、未有婚配。”艙外一聲噗呲,然後聽到隱隱捂著嘴巴悶笑,楊茂禮又故意咳了幾下,殷時更是緊張起來,連身子都不由得坐直了,“請、請問有事嗎?”
“噗哈哈哈哈。”清若徹底沒形象地爆笑了,她見過殷時張揚自大的樣子,也見過他怒目生憎的樣子,還有委屈討好的樣子,可是這樣的人連著兩次在她麵前因緊張而連連結巴,實在跟印象中企圖用糖葫蘆誘拐她的怪蜀黍形象大相徑庭。
三番兩次因女兒的搗亂失了麵子,饒是楊茂禮也覺得臉麵有些掛不住,殷時看他麵色不善,而清若在外頭卻笑得樂不開支,心想莫非自己說錯了什麽話,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請殷公子多包涵,小女自幼被我寵壞,嬌縱放肆,請勿見怪。”楊茂禮客氣道。
殷時這才定了定心,“恩人謙虛了,我見過小若幾次,她都恭順有禮,謙和淳良。”睨見楊茂禮的眉頭又凝起來,不禁頓了頓,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交淺言深,沒再接下去。
楊茂禮心頭也有些不順,眼前的男子開口“丫頭”,閉口“小若”,他與清若相識才多久,竟然能熟稔到如此親密的稱呼。想他自來以課務纏身而無暇旁顧,自來都當女兒仍是嗷嗷待哺的小童稚子,殊不知再過三五年及笄後便將為他人婦,一時失落之意侵襲於心,滿溢於表。殷時也被沉重的氣氛感染到,低頭不語。
隻有那甲板上的人,難得適應了搖擺的頻率,興奮得四處張望,將一大一小兩個陰鬱的男人拋棄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