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麗絲愣了一下, 隨即問道：
“真的可以嗎？”
神明回答道：“可以。”
黛麗絲歡呼起來：
“好耶——！”
她舉起手，半眯著的琥珀色的眼眸裏笑意流轉，她的笑容是燦爛明媚的, 如同陽光，是生命煥發出的最鮮豔的色澤。歡呼過之後, 她就趴回地圖邊，一邊看地圖，一邊忍不住嘿嘿地笑。
有這麽開心嗎？
神明在一旁看著黛麗絲。
他發現, 這就是個還未完全長大的孩子, 擁有著強烈的探索欲，喜歡新奇的和漂亮的東西, 會被食物饞得走不動道，不是很聰明，但她的不聰明是那種非常討喜的爛漫與純粹……
他要尋找的人，是這樣的嗎？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黛麗絲笑了一會兒後，又開始試著提要求：
“可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是太陽的故鄉。”
神明拒絕了：
“不行。”
黛麗絲懇求道：
“我不是想回去，隻是想看一看我的家人。”
神明沉默地和黑發少女對視。
黛麗絲磨他：
“就一次, 就看一眼。”
神明沒有說話。
黛麗絲有些沮喪地低下腦袋——
冕下好說話歸好說話，但唯獨在這件事情上, 怎麽也不肯讓步。
就在這時候，黛麗絲發現自己腳下踩著的地板變成了絨布地毯。
地毯的花紋她很熟悉。
這是家裏的地毯。
她抬起頭, 發現自己正站在故鄉的房屋裏——
因為年代久遠, 顏色難免微微發黯的牆壁, 漂亮的掛飾, 還有被貓抓過、因此毛毛躁躁的沙發和窗簾, 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
傑拉琳娜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
“吃飯了——！”
“這就來！”
“來啦來啦！”
十歲的雙胞胎應聲。
腳步聲響起，兩個孩子踢踢踏踏地從樓上跑下來。女孩手裏還拿著一本書，她把書往沙發扶手上一放，然後匆匆忙忙地跑進了餐廳。
家裏養的圓臉胖橘貓跳上沙發，用隻有爪尖是白色的貓爪把書推下去，又跳下去，把書推進了沙發底。
黛麗絲：“……”
這個手賤貓。
黛麗絲想要把書撿起來，但她的手卻穿過了書，沒有抓到任何實物。
“我們仍然在龍山。”
神明對黛麗絲說，
“這隻是投影，你觸碰不到這裏的東西，你的家人也看不見你。”
黛麗絲愣了一下，低下頭：
“……哦。”
她站起身，走進餐廳裏。
餐桌上擺著三份海鮮燴飯，今天的奶油湯汁似乎熬煮得格外濃稠一些，流動的速度像是融化的芝士一樣緩慢。
“今天又吃海鮮燴飯啊？”
男孩一邊驚喜，一邊擔心家裏的財政大事，
“這個吃法，我們家扛得住嗎？”
“父親換工作啦，收入從這麽多——”
女孩的手從低處挪到高處，
“變成了這麽多！所以以後可以常常吃的。”
男孩感慨道：
“還是神庭議員這份工作好……不過他更忙了，又沒在晚飯前回來。”
傑拉琳娜從廚房走過來，手裏拿著四副洗淨的餐具。她看了看桌上擺著的三份食物，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邊說著“又不小心拿多了”，將一副餐具放了回去。
她坐到桌前，把餐具遞給孩子們，催促道：
“快點吃飯吧，學院今天布置了很多作業吧？”
一提到作業，雙胞胎紛紛歎氣。
“又是無聊的地理曆史課程作業，每天學習的時候，導師都是說‘根據我們的猜測，這片地區應該是這樣的’。哈——猜測？”
太陽的故鄉的地理課程是很神奇的課程——
因為位於距離大陸遙遠的海島上，很難接觸到大陸，所以地理課程學習的全部都是“對大陸的猜想”。
女孩說：“不過姐姐很喜歡呢。”
男孩用胳膊肘搗了她一下。
女孩立刻閉嘴，低頭吃飯。
傑拉琳娜坐在桌邊，說道：
“艾米好像比亞蘭高了？”
名叫艾米的女孩得意道：
“是啦，我最近長得超快的！”
傑拉琳娜笑著說道：
“飯量好像也比亞蘭大了，吃得好快呢。”
艾米噎了一下：
“母親！”
黛麗絲站在旁邊，看著家人們的吵吵鬧鬧的晚餐時間，忍不住笑了起來。
吃完飯的艾米在客廳裏尋找自己放下的書：
“我的書呢？”
十歲的女孩握住坐在沙發上的胖橘貓的貓爪：
“虎皮蛋糕，我——的——書——呢？”
胖橘貓：“咪~”
投影在女孩和胖橘貓的對峙中消散了。
周圍的景象又變回了龍山的梧桐旅館裏的房間。
黛麗絲臉上帶著笑容。
神明對她說：
“你看起來很高興？”
“嗯。”
黛麗絲說道，
“我放心啦，他們看起來過得更好了。”
這樣才是對的。
沒有誰會離開了哪個人就無法生活——
她與家人，將懷著對彼此的思念，努力將往後的生活過得幸福。
黛麗絲轉身看向鋪開的地圖，把話題扯回了原點：
“如果要漂流的話，是不是要買一艘船？”
不知道這邊是怎樣的，但在太陽的故鄉，船是非常昂貴的東西——難以製造，製造好之後送進水裏試航也頗費功夫，之後還要經常維護，以保證船能正常航行。
要供養一艘船，起碼要擁有“能夠輕鬆買下一棟房子”的財富。
神明沉默了片刻，說道：
“這裏沒有賣船的。”
大部分龍裔都會飛行，他們並不需要借助船隻來渡河。
黛麗絲：“……哦。”
漂流這件事告吹了。
※
黛麗絲在旅館的走廊裏遇到了一隻貓。
一隻純黑色的貓，胖乎乎的，圓臉，眼睛也很大。它坐在走廊裏，身體和腦袋都黑黢黢的，隻有一雙眼睛有些呆滯地看著蹲在它麵前的黛麗絲。
黛麗絲見到貓就走不動路，她開始和貓說話：
“你的嘴巴在哪裏？鼻子在哪裏？你真的好黑哦……像是長了眼睛的煤球。”
煤球貓：“喵嗚~”
黛麗絲：“哇！看到嘴巴啦！”
神明看了看貓，又看了看黛麗絲：
“它說你沒禮貌。”
黛麗絲雙手合十，低頭道歉：
“……對不起哦貓貓。”
貓轉過身走了。
黛麗絲站起身，穿過旅館的走廊，下樓。
今天是紅龍依格尼亞的誕生日，外麵的街市上人山人海，外來者和龍裔們擠在紅龍的龍堡露台下，等待著龍山的主人從建築中走出來。
每個龍裔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他們是真心實意地在感恩與慶祝，火神在九千年前創造了紅龍依格尼亞，創造了這位龍山主人，創造了龍山繁榮、長久不衰的起點。
城堡的大門打開了。
負責治安和在龍堡工作的龍裔們從裏麵走出，前者開辟道路，後者排成隊，將酒水一盤一盤地從龍堡中遞出，分給擠在街市上的人們。
黛麗絲正要接酒，發酒的龍裔跳過了她：
“未成年不可以碰酒哦。”
黛麗絲：“我成年了！十八歲了！”
“才十八歲。”
長生種搖了搖頭，
“還是個孩子呢。”
黛麗絲：“……”
龍裔把酒分給黛麗絲身邊的人，又回去拿酒，遞給別人。
黛麗絲：“……”
已經在生氣了！
一杯酒被遞到了她眼皮底下。
黛麗絲順著酒遞來的方向抬頭，發現是神明把他自己的那杯遞給她了。
她接過來，小聲道謝：
“謝謝您。”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城堡露台的門打開了，穿著鮮豔的火紅色長裙的依格尼亞從裏麵走了出來，大概是化為人形的擬態時沒有計算好，她的體型相較普通的人類而言有些大。
她身形高挑而豐腴，穿著烈焰般的衣裙，妖冶卻不嫵媚，有一種獨屬於霸者的成熟美感。
黛麗絲和她相比，的確顯得像個小孩子。
“紅龍閣下！”
“偉大的紅龍依格尼亞！”
“龍山的主人！”
依格尼亞在領民的歡呼聲中笑了起來，走到露台的邊緣，說道：
“還是這麽熱鬧啊……我每年過一次誕生日，過了九千多次，你們也陪我歡慶了九千多次，還沒有感到厭倦嗎？”
龍裔回答道：
“怎麽會厭倦呢？”
“我們還想再陪您過九千次、不，一萬次生日！”
黛麗絲小聲問：
“一萬次……還能有一萬次嗎？”
“能的，龍的壽命是很長的。”
神明回答她的話語，
“龍族和其他種族的混血，隻要血統不是太稀薄，壽命也能非常久遠。”
依格尼亞笑著問：
“這樣是不是太貪婪了？”
“不過，我也希望能與你們再共度一萬年這樣的時光。”
龍山的主人從部下手中接過酒杯，向著領民們舉起，
“希望明年、明年的明年……直至一萬年後，龍山依舊如此輝煌——！”
紅龍依格尼亞仰頭飲下了酒。
領民們也歡呼著舉起手中的酒杯，在這個值得慶祝的日子裏，與龍山的主人共飲。
黛麗絲深受節日氛圍感染，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
青蘋果味的，甜甜的……
好喝。
就是感覺熱意在往臉上湧。
接下來的龍山就變得格外得熱鬧歡快。
黛麗絲在街頭得到了一個龍族男孩送的花朵，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她和那個男孩拉著手亂跳了一分鍾四不像的舞，然後又和男孩的青梅跳。
兩個年紀不算大的龍族孩子邀請她參加晚上的宴會。
然後黛麗絲就在山穀間的篝火宴會中，就著辣得她要當場噴火的辣椒餅，喝了更多的酒。
從白天到晚上，黛麗絲腦袋一直暈乎乎的，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但她很開心，一直在大聲地笑。她的聲音變得嘶啞，也不知道到底是辣啞的，還是笑啞的。
笑著笑著，開心了一整天的黛麗絲就開始斷片了。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不知道開心的緣由，但就是感覺到喜悅。
再醒來時，她已經坐在某處山川間的河岸上了。
山川青綠，流水潺潺。
這裏顯然不是幹涸炎熱、永遠都呈現熱烈的紅色的龍山。
黛麗絲：“咦……？”
神明問她：
“睡醒了？”
黛麗絲覺得頭痛，問她：
“我怎麽了？”
“你喝了酒，受邀去參加別人家的宴會，還幫忙準備食材，拉著我讓我給你抓峽穀裏的飛魚。然後宴會順利開始了，你喝了更多酒，被人拜托去拿水，走到廚房門口後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麽，站著不動了。”
神明麵無表情地敘述著黛麗絲做過的事，
“我找到你的時候，拉著我說你想起來了，你要去漂流……”
黛麗絲：“……？”
神明看著奔淌的河流，做了個總結：
“所以我們就在這裏了。”
黛麗絲抱住了頭。
神明抬起手，銀色的光輝在掌心上方凝聚，一艘小小的船出現了。它不到巴掌大，船身與帆看起來像是黃金雕鑄的葉片拚起來的，上麵還帶有葉脈。
下一刻，這艘船從神明的手心裏飄到水麵上，它逐漸變大，變成了能容納很多人的大小。
黛麗絲驚奇不已。
神明上了船：
“走吧。”
黛麗絲一邊跟著他上船，一邊問他：
“為什麽要把船做成用樹葉搭起來的形狀？”
她想不明白這是什麽邏輯——
雖然葉子能在水上漂，但和船扯不上什麽關係的吧？
“就是樹葉搭起來的。”
神明淡淡地說道，
“這艘船的材料，是金葉之樹樹葉，也就是你們常說的黃金樹、生命之樹。”
傳聞中，黃金樹是煉金術的頂點，也是無中生有的生命的搖籃。擁有它的地方，生命會變得繁榮，飛鳥在天空翱翔，遊魚在水中舞動，還有各種各樣的奇異又美好的種族。
已經滅亡的、卻被人們視為傳說的巨人國莫西迪斯，就曾擁有過一棵黃金樹。
黛麗絲興奮道：
“真的存在那樣的樹嗎？”
神明回答道：
“已經滅絕了。”
黛麗絲：“……”
神明看著黛麗絲漸漸低落的眼神，說道：
“想看的話，再種一棵就行了。”
黛麗絲：“……欸？”
這種樹是說種就種的嗎？
黛麗絲覺得哪裏不太對，又覺得沒什麽不對——
他是神明嘛，神明不就是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的嗎？
神明說道：“要起航了。”
一直阻礙著黃金船前進的力量消失了。
這艘由樹葉搭建、格外輕巧的船被河流中翻湧的水浪推動，搖搖晃晃地、在激烈湍流中順水而下，從大陸的東部，前往遙遠又夢幻的、生活著光明種族的南方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