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眼睛閃閃發亮,雄鷹抬起了他被油煙熏黑的臉。

“太爽了,開個烤鳥肉大會條件滿充分的,”他嘖嘖地說。

地上積攢了數不清的鳥屍體,看上去厚厚的,熱呼呼的,散發著焦臭和肉香的混合氣味。他向外麵張望,不由舒心地吹了一聲口哨:濃霧漸漸地散了,雖然樹枝上的烏鴉零零星星還有幾隻,可房頂變得幹幹淨淨的,就像是進行了一場大掃除。

盡管屋子裏都是煙,嗆得要命,可雄鷹放聲大笑,盡情地嘲弄著夜色中的對手。仿佛是做為回應似的,遠處傳來怪物暴跳如雷的咆哮。

就在這時,木樓梯咯吱咯吱地響,絞索走了上來。

“我想你們最好過來看一看這個,”他淡淡地說。

殘肢斷臂和粘稠的血漿填滿了地窖,數不清到底這兒有多少死人。

雄鷹仔細地看著,伸手從血池地獄裏撈起一個沾滿血水的腦袋,向雷錘和絞索晃了晃。

“瞧這兒,這位是賈森醫生。我記得原來找他切除盲腸,可這老雜種險些切掉大爺的腎,要不是老子看得仔細就完了。老頭兒總是醉醺醺的,睜眼跟閉眼沒什麽兩樣,可現在可好,他真成瞎子了——烏鴉啄掉了他的眼珠子。”

他又從碎屍堆裏扒拉出一條白嫩的手臂,在那被撕咬得像一朵玫瑰花似的手腕附近,有一顆漂亮的紅痣。

“我的天,美人兒依莎貝,”他不無惋惜地說,“還記得嗎,絞索,咱們的貨都是通過這小妞出手的。她一向價格公道,想不到竟然變成了這個模樣——最可惜的是,大爺曾經好幾次向她求歡,但都被拒絕了。”

大略看了看,全鎮人的屍體,居然都堆積在這個地窖裏。

艾勒的綠眼睛幾乎變成了墨綠色:“這個惡魔!”

“絞索,封死這個地窖,別在那幫窩囊廢中引起恐慌,”雄鷹若有所思地說,“咱們到廚房去說話。”

廚房是這所房子裏惟一沒有遭到破壞的地方。

柔和的燭光下,方餐桌鋪著雪白的桌布,上麵擺放著一份精美的晚餐。一盤香氣濃鬱的豌豆燒牛肉,一隻烤得恰到好處的烏鴉,還有一道蘑菇湯,銀餐具的旁邊還擺放著一杯紅葡萄酒。

“這是二十五年陳釀的拉加,”雄鷹端起酒對著燭光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嘖嘖稱奇,“這個邋遢的老鬼對吃竟然這麽講究,真是見鬼了——這又是什麽味道?”

他隨手拿起餐刀旁邊的一塊香巾看了看,不由抬起了眉毛。

“好了,夥計們,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小鎮是一個陷阱,而咱們一腳就踩了進來。”他把香巾揣到懷裏,“惟一困惑大爺的是,在咱們進入這木屋之前,他們有的是機會發起圍攻,可他們卻沒有,讓咱們進入了這棟房子。這又是為什麽?”

“它們是動物,不是人,”艾勒冷冷地說,“它們缺乏榮譽感,沒有和我們拚殺的勇氣。”

“皇家衛隊先生,你說這話的時候讓我覺得你就是一隻動物,”雄鷹嗤之以鼻,“你缺乏的當然不是榮譽感,而是一樣叫大腦皮層的東西。我們的敵人能操縱上萬隻烏鴉,還消滅了整個鎮子的人。如果他早在咱們剛剛進入鎮子的時候下令烏鴉和狼群上下圍攻,老爺敢打包票,我們會比現在慘十倍。”

“那你說是什麽原因,”艾勒不滿地說。

他雖然看不慣這個怪眼土匪的驕橫跋扈、盛氣淩人,但是對雄鷹一把火殺死了敵人眾多烏鴉的戰績卻不能不認同。

“我說,他沒想到我們會來這麽多人,摸不清我們的底細。”

黃眼睛裏的血紅瞳孔慢慢地放大了。

“雷錘老太婆臨時起意收留那些窩囊廢,把那個混蛋的如意算盤給打亂了。地窖裏所有屍體的傷口都是被烏鴉啄死的,在他看到我們之前並沒有召集狼群……老子認為,這個混蛋非常小心,他沒有把握使用烏鴉把我們全都殺死,所以用烏鴉震懾我們,伺機調集那些狼。”

“那幾個皇家衛隊的士兵見過他們,”絞索說,“他們說那家夥是個狼人。”

“狼人?”雄鷹咧嘴笑了,“老子不管那個混蛋是不是狼人,他現在隻剩了七八條狼,我們卻有四十個人。”

狼仍在遠處嗥叫。

屍體被拖了出去,地板和牆壁上的鮮血都擦幹淨了。難民們擁擠在一起,在前半夜的驚魂之後,大多數人因為激烈的情緒變化加劇了疲憊,昏昏沉沉地睡了。艾勒也覺得眼皮直打架,他隱藏在客廳通向大門的走廊窗戶後麵向外看,眼前的開闊地上什麽都沒有。在挫敗了敵人的大舉進攻之後,所有人都恐懼大減,就連那七個士兵也慢慢恢複了鬥誌,正拿著武器堅守崗位。

“我要去客廳睡兩個小時,你站在這裏觀察,”艾勒叫來了其中一個士兵,“有情況就立刻去找叫我。”

“是!”那個士兵是最有朝氣的一個,看到剛才那場血戰,對艾勒欽佩得五體投地,“小隊長,請您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夜越來越深了,薄霧也越來越淡了,空氣裏都是水汽,又濕又粘。

被艾勒委以重任的士兵沃倫斯坦站在艾勒的位置一絲不苟地觀察著外麵,這一個小時三十分鍾裏,他連眼珠子都沒有轉動過。隨著霧氣消散,視野也越來越廣,那些狼群已經遠遠地離開了這裏。

“我想那東西已經走了,”站在他旁邊的蘇克低聲說,“聽,狼嗥也停了。”

的確是這樣,沃倫斯坦傾聽著,一隻貓頭鷹在夜色中的某個地方柔和地鳴叫,除此之外,隻有沉默。

蘇克喘著粗氣:“主啊,一想到剛才的情景,我寧願當個農夫,也再不願意去殺呀砍呀的。”他就是那個得知狼群集結之後丟下武器抱頭哭泣的士兵。

沃倫斯坦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本來就是個農夫,懷著所有少年人的夢想,為了出人頭地走上了當兵的道路。現在想來,這個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你覺得我很可笑,”蘇克兩眼淚水地坐在他對麵的地板上,“可我從沒想過打仗和死亡的真正感覺會是那樣的……你知道,那些狼衝進來的時候,我的褲子都濕了……你們一定覺得我是個沒用的家夥,對不對?”

沃倫斯坦還是搖頭,他又向外看了一眼,一切正常,然後也蹲坐下來,看著蘇克。

“我也一樣,”他小聲說,“其實剛才我的褲子也濕了,這事沒什麽好難為情的。”看了看蘇克吃驚的表情,他不好意思地又補充了一句:“我之所以請求站崗,其實是不想被人知道尿了褲子。”

蘇克愣了一會兒,兩個人低聲哈哈笑了起來。

“黎明就快到了,”蘇克看著窗外,長長地鬆了口氣,“狼人在白天沒法活動,這一回是我們贏了。”

沃倫斯坦表示同意,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窗戶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一切平安,好了,我也該去喚醒小隊長,要交接班了。”

“早上好,我,”他看著越來越發白的天空,愉快地低聲對自己說。

就他的雙手高舉還沒放下的時候,突然看到從對麵的樹林裏飄出一個又高又黑的東西,那玩意兒以閃電似的速度從開闊地的另一頭向他撲來。

沃倫斯坦想放下手,想尖叫,但這些都來不及了!眨眼的功夫,一張根本不像人臉的東西就來到了年輕士兵的麵前。那東西的嘴唇向後縮,牙齒像鉤子和鑿子一樣在唇邊上散發著白亮的寒光!

走廊的慘叫把全客廳的人全驚醒了,那聲音就像陷入羅網的小動物。

艾勒睜開了綠眼睛,剛好看到一個動作更快的人衝過他的身旁,那是絞索。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衝過客廳,當轉入走廊看清眼前景象的時候,都被嚇呆了。

一個巨大的黑影半蜷縮地蹲在他們的麵前,那種姿勢不像人,倒像是一頭四足野獸。在它腳下是沃倫斯坦的屍體,那年輕士兵的脖子上少了一塊肉,就像一個大大的缺口。在它和他的身後,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蘇克。

蘇克在那巨大的黑影後麵,他在灰暗的走廊上飄浮著,身體和四肢左右擺動。然後就看得更清楚了,從地麵伸出一根奇特的管子似的玩意兒,就像箭一樣刺入了蘇克的後背,蘇克在不斷顫抖和呻吟,那聲音裏的恐懼遠遠大於痛苦。在蘇克的體內,那“管子”仿佛在不斷地分枝,隨著蘇克體內的管道和導管通向幾個出口。扭動的觸須從他張開的嘴和鼻孔,還有眼眶和耳朵裏伸出來。突然,他的麵部爆開了,現出一簇向外不住抽打的紅色蠕蟲!

充滿仇恨和恐懼的慘叫從艾勒和絞索身後的人群爆發了出來。

艾勒抬手就是一箭,但沒有命中。那個半人半狼的東西抬手一抓,隨手把被捏斷的弩箭丟在地上,然後突然衝上了旁邊的牆壁,踩著牆壁向他們衝過來!

它張開大嘴,遍布牙齒的長吻就像捕獸夾子一樣貼上了艾勒的脖子。

絞索才剛來得及推開艾勒,肩膀上就中了那東西的奮力一拍,他的右半身頓時麻痹了,視線模糊,暈了過去。

艾勒被推倒在地,翻身爬起來的時候,正巧看到那個隻有噩夢裏才會出現的東西把絞索像布娃娃一樣拍倒。他剛要對準那東西的後背扣動弩機,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就地滾開才躲開了那個殺死蘇克的管子一刺。

那不是管子,這回他徹底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粗大的紫色藤,就像蛇一樣在地裏延伸,又會像長槍一樣至人於死地。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那個長著狼臉的東西掉頭又衝了回來——它快得像風!長長的指甲像劍一樣刺入艾勒的腹部,在知覺消失以前,艾勒用盡最後的氣力把十字弩頂在那怪物的胸前,扣動了弩機。

然而這十拿九穩的一箭竟然落空了。

怪物的身體一側,弩箭間不容發地從它的前胸擦了過去。

怪物咆哮著,把艾勒甩向人群,撞倒了兩個戰戰兢兢用弩箭指著它的人,然後得意地撲了上去。

它一巴掌就打碎了另一名士兵的頭,一口咬在那個商人模樣的人的後頸上,讓他的腦袋和脖子隻連了一層皮,又一腳踏在一個孕婦的身上,把母子兩個踩成了肉餅。隨著長長臂膀的不斷揮舞,屍體的碎片和鮮血粘得客廳裏到處都是。那條奇異的巨藤在地裏鑽來鑽去,活像一條爛泥裏的泥鰍,每次昂起藤頭,都會把人紮起來,然後再把他們活活扯碎。滿地的鮮血和肉塊,幾乎就在一瞬間,難民死了有將近一半多。

幾個慌不擇路的人忙不迭地翻窗戶,從客廳裏跳到外麵去,撒開雙腿就跑。可還沒等他們喘過一口氣,埋伏在樹林裏的狼群就急不可耐地箭一樣竄了過來。鮮血染紅了開闊地。

當巨藤再度昂頭向小孩子延伸過去的時候,一柄鐵鍬從旁邊飛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把它切成了兩片,按在了地上。湯馬士大媽的重重一擊,迫使藤條縮回到土地裏去。正巧這個時候狼人回頭,看完了這一回合的較量,它似乎認出了這個老太婆,發出驚喜而又憤怒的嗥叫。

“原來是你啊。”

湯馬士大媽笑了,站在這狼人的前麵可以看到,一條彎彎曲曲的新傷疤從它的額頭一直延伸到了前胸,和白天那個撒拉遜人受的傷一模一樣。隻是這時的狼人和她白天在馬車上看到的阿斯蘭相比,手臂增長了很多,胳膊的盡頭是一雙指甲長得像刀一樣的巨大爪子。他的臉隻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嘴巴又長又尖,牙齒鋒利,活像一頭狼。

“那天在皇宮門口暗算我的就是你,你的主子克魯格呢?為什麽不叫他一塊兒出來?”

阿斯蘭的嘴唇在收縮,他憤怒地露出嫩紅色牙床,反手從背後輕輕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武器,正是那把新月型的窄刃彎刀。

一聲狂嗥,狼人武士以極其詭異的步伐向雷錘的身後繞過去。沒有了灑成一片的銀光,但就憑那驚人的力量和速度,就已經令人難以招架。湯馬士大媽咬牙擋住了一擊,使自己的胸膛免遭被洞穿的噩運,但狼人龐大身軀帶來的巨大衝撞力使她向後飛去,撞到牆壁上,吐了一口血。

現在的阿斯蘭比白天的他至少提高了幾個攻擊等級。而現在的湯馬士大媽連戰錘都沒了,手裏隻有一把鐵鍬。

“叩叩叩……”雄鷹倚靠在地窖的門口,輕輕敲打地窖的石門。

“你還是自己出來吧,”他邪笑著,“馮•克魯格伯爵,你這麽講究的人居然能在那個又腥又臭的地方悶這麽久,也算很不容易了。”

在他說這句話之後又沉默了一會兒,地窖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雄鷹挑起一條眉毛,拉開石門的竟然是一條翠綠的藤子。

地窖裏的屍堆開始不斷的變化,一個鼓包慢慢從碎肉和血汙裏鼓了出來,就像一顆卷心菜似的慢慢打開。一條灰色的藤貼著地向地窖門口延伸過來,所到之處,血肉紛紛向兩旁湧去,留出一條通道。

一個麵色蒼白,神態高貴的中年男人緩步從這條通道裏走過來,見了雄鷹隻是微微點頭,就從他身旁經過,徑自來到餐桌處坐下。

“你是怎麽發現了我的?能告訴我麽,黑山的雄鷹,”馮•克魯格伯爵一點也不慌張,神態自若地拿起銀餐具自如地切著烤烏鴉。

雄鷹大大咧咧地坐在他的對麵,老實不客氣地一伸手把豌豆燒牛肉拿了過去,他也不用餐具,直接用手抓了就向嘴巴裏填。

“你的馬腳就在這餐桌上,”他把豌豆往嘴巴裏丟,含糊不清地說,“當我看到這餐桌的擺設,就知道是個大人物在這裏用餐。二十五年的陳酒,還有這麽精美的湯和菜,還有這個,溫餐具用的暖爐,我記得這東西的作用是,使進餐時銀餐具的溫度和體溫相等不至於握著不舒服。爵爺,這都是貴族派頭。老賈森不會搞這一套的。”

雄鷹拿出了那條香巾:“這也是我在餐桌上發現的,上麵繡的字母,應該是爵爺您的官職姓名的縮寫。”

“……原來是這樣。”

“所以當老爺我看到這些,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有個大人物在殺完了全鎮的人之後,留在這兒用餐,他本來是打算在這裏就把事了結的,可是來人之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所以本伯爵就躲在了屍體堆裏,”馮•克魯格伯爵冷靜地繼續吃飯,“因為那樣最保險。你們看過一眼之後,是決不會再去看那些令人作嘔的人體碎片的。”

“而且便於觀察室內的位置,狼群能那麽精細地繞過大門,純都是你看到我們站崗位置做出的指示。操縱外麵那些烏鴉和狼的也都是你這個爵爺吧?你召來那些迷霧,一是為了隱蔽狼群,二是為了隱蔽自己。讓湯馬士老太婆查找不到你的確切位置——那個狼人又是誰?是被我一刀砍在前胸的那個人嗎?”

馮•克魯格伯爵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居然用狼人來形容阿斯蘭,這對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侮辱。告訴你吧,我們都是高級德魯依,我是精通自然元素和召喚係的,而他是變身係的。”

客廳裏的打鬥和慘叫隱隱約約地傳上了餐桌。

“阿斯蘭一旦變身,速度和力量都能增加二十倍,”馮•克魯格伯爵冷笑著說,“就憑客廳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沒一會兒功夫就會全都被他殺光了。”

突然,雄鷹注意到這裏的地麵正在變得凹凸不平,有東西正在地下像鯊魚似的來回地圍著餐桌轉圈,巨大的藤體在地麵上時隱時現。

“你走不了,”馮•克魯格伯爵說,他自若的神態逐漸消失了,剩下的隻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本爵爺既然敢單槍匹馬留在這兒,就壓根沒把你們這些土匪放在眼裏,”他輕輕地啜了一口湯,“黑山的雄鷹,在皇城裏你和煉金五角協會雷火術士的那場決鬥真是精彩,我從頭到尾都看到了。在咱們動手之前,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你的本事還像打敗雷火時就那麽一點,那最好還是趕緊自殺吧。我不會讓你死,但我會保證你比下地獄還要淒慘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