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顯然皇帝並沒有準備讓這個還不算初入官場的新人幹預到方麵軍事布防這種大事上,隻是隨口說道:“朕已知悉,此事卿家不必多言,今後幾年專注在地方的政務上,讓朕好好看一番新氣象就是了。”

顯然,憑著一個身無政績的年輕人,想說動皇帝調整戰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鄭雲鳴一試失敗之後,馬上認識到了現實的堅硬。隨即磕頭謝恩,將宴會的舞台重新讓給了天子和文武百官們。

酒過了第二巡,許多有身份的朝臣已經起身恭賀鄭清之虎父無犬子,父子都有宰輔之才。在下首已經有些微醺的鄭雲鳴卻悄悄的被一人拉到了偏廊上。

鄭雲鳴暈暈乎乎的,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自己的恩師。

真德秀自從去年感染了風寒,身體一直不好,但近來時局緊張,隻是勉強抱病視事。這次赴宴也隻是因為是聖駕在前,不過勉強跟隨而已。但自己的門生在宴席上唱了這麽一出,他不得不私下叮囑幾句了。

“老師還要多保重身體,您是天下士林之望,若稍有差池,對整個大宋都是不可挽回的損失。”鄭雲鳴這幾句話卻不是一般的客氣話,全都是出於真心實意。不要說有師生之誼,光就真夫子在南宋學界首屈一指的地位,他的身體健康對於國家都算得一件舉足輕重的事情。

“無妨,我這老身子骨,還能再挺一會兒呢。”真德秀雖然仕宦多年,開口卻免不了福建家鄉的口音:“你可知道近來有地方大員在議論你。”

“議論.....學生?學生不過數百新科進士中的一個罷了,如何值得方麵重鎮議論?”

“嗬嗬,不是別人,正是京湖的那位史製置。”真德秀就算不點破,鄭雲鳴也猜得出來。京湖製置使史嵩之,前丞相史彌遠的族侄,是史氏家族裏出類拔萃的人才,因其多年修習事功學而鍛煉出來的才識,更加上叔叔的這層官場無敵光環,一路扶搖直上,年紀輕輕就坐擁京湖方麵重鎮,成為朝廷倚重的棟梁之一。

當史彌遠病逝的時候,史嵩之坐擁數位前丞相朋黨的支持,又身在關鍵地方統帥軍民,自以為丞相的位置非己莫屬。可是朝廷的議論卻認為讓這個毛頭小子擔當重任實在是過於年輕了一些,而皇帝方麵更是不希望在一位史相公被老天收走之後,再任用一位年輕的史相公來繼承他的專擅地位。

博弈的結果,讓一直以來充任史彌遠心腹、從事低調的鄭清之接任了左丞相的位置。從此這位史嵩之就將鄭相公看作了眼中釘,每每想要尋他的晦氣。

“史製置既然已經上表乞骸骨,那他說什麽對朝廷也沒什麽影響了吧。”鄭雲鳴想到這個關節,鬆了口氣。

“學了這麽多年學問,怎麽還是以人論言?”真德秀教訓道:“我說過,隻要說話符合事理,就算秦檜、蔡京之言,也不妨取而用之,切不可因人廢言。話說回來,你當史嵩之比你做誰?”

“老師不必跟我打啞謎了,我想他不是把我比作阮籍,就是比作嵇康吧。總而言之就是不愛國事、放浪形賅的表率了。”

“你就錯了,他把你比作王介甫。”

鄭雲鳴大驚道:“怎麽會是王荊公?學生既不好學,又沒有經緯國家之心,詩詞更是一塌糊塗,難道是因為學生跟他一樣邋遢的緣故?”

“嗯嗯,你對自己的缺點倒是一清二楚嘛。”真德秀被鄭雲鳴氣的笑了出來:“我聽說,史嵩之有一天在後堂與人議論當朝人物的子嗣們,那人以為鄭丞相的衙內,也就是你,多有不羈之行,又不辨貴賤,時常和匠人商賈混在一起,是謂無德。史嵩之獨不以為然,他說有人看到你每晚秉燭夜讀,絕不是浪蕩沒有追求的富家子。而既能夠屈身結交江湖豪傑,又能夠下苦功讀書的人,將來必然成就非凡。”

“學生就是隨便結交幾個草莽朋友罷了,又怎麽和王安石掛起鉤了?”時人都以王安石新政為北宋淪亡的第一罪人,故而鄭雲鳴直呼其名真德秀也並不覺得怎麽唐突。

“怎麽不是,你時常議論王介甫新政並非全錯,乃是施用政策不得其法,用人不依製度,故而弄巧成拙,這個是你說過的吧?”

“這個.....這個怎麽會傳入製置使的耳朵?”鄭雲鳴不由覺得毛骨悚然,隨口的議論居然能被千裏之外的人知道,這未免也太東廠了一些。

“他這種勤於官場仕途的人,怎麽不會搜集各種情報?老師說的不是這個,你想,既然史嵩之都看出了你身上的新黨影子,別人又怎會看不出來?偏偏你又在陛下麵前誇下海口,要三年大變樣。一個原本運行的好好的州縣,怎麽樣才能在三年之間躍升一大步?別無其他,隻有加緊搜刮民財,壓榨民力罷了。若是你以此為晉升之道,將來休要再提是我的門生!”

“老師說哪裏話!一切不更動,三年之內大變樣也是辦得到的!”

“嗨,又是你那套製器救國的理論來了,老師跟你說過了,為政者莫沉迷於機巧,天理存乎人心。到地方上去但為善政,自然民心安堵,領內太平,若是耗費人力物力搞你的製器改革,反而容易傷害民力。”

“老師盡可放心,學生的革新不會以對百姓的損害為代價,一切都依著當時當地的情形,靈活掌握便可。”

“也罷,你現在也是百裏的父母官了,當老師的說的再多,不如你實地到任做出來的政績重要。多的老師也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就送給你八個字‘天下在我、大道為公’,作為你上任的賀禮好了。”

“‘天下在我、大道為公’”鄭雲鳴默默的念了一遍。心中暗道,這孫文的題字怎麽先給老師說了出來?

“那就這樣,咱們回席間去。”真德秀說著便要回身,鄭雲鳴趕忙問道:“老師可知道學生這次得的是什麽職務?”

“這個,洪公跟我透了點風聲,這回算是照顧你了,現在京湖那邊缺人手,將會直接提拔你到京湖轉運使司充參事之職。”

“京湖?那我頂頭上司豈不是.....”鄭雲鳴突然猛醒:“豈不就是我老子的鐵對頭史嵩之?”

人生第一次被除授官職是件相當重大的事情。被分配到官職的遠近好壞,將有可能決定這些新晉官僚們未來一生的仕途順遂與否。

有時候被分配到下縣並不是最差的結局,要知道某些下縣原本沃野百裏,物產豐饒,不過因為某次的天災人禍才落到下縣的地步。

為官者上任幾乎不用幹什麽事,隻需要坐等天災已過,在外逃難的百姓們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鄉,開始播種穀物,經營百業。不過幾年的時間就可以升為中縣,甚至上縣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這樣的政績書寫在第一次擔任官職的履曆裏,對於任何渴望幹才的上峰來講,都是非常耀眼的存在。

上縣卻別有不同。阡陌縱橫,百業興旺固然是一份好底子,但前任的功績太突出,往往使得繼任者望塵莫及。

新來的父母官究竟隻能在前人輝煌的基礎上做些修修補補的事情,這種錦上略添花的政績,是最費力不討好的。不過當州府催調糧餉時,上縣憑借著雄厚的人力和財力,總是能夠超額完成上麵交待下來的攤派。

更不用說地方官坐擁一塊肥地,就算是頗享“清廉”美譽的正人君子,也會不由自主的積累下一筆不小的財富。在富庶縣中主政一方,實在是比販鹽出海都要好賺的多的買賣。

最危險的地方,莫過於所謂中縣。這些地方的田地尚算可耕,人民還稱安定。但實則是已經處在危險的平衡中。隨便一件什麽事情,比如皇家大婚的催貢,鄰界匪賊的侵擾,或者前線糧餉的催調。都有可能打破這懸崖上的平衡。

中戶之家,其存糧不過月餘,無地的貧戶,不過是勉強糊口而已。就算鄉裏的豪強之家,也不足以應付血盆巨口貪得無厭的索取。新任的地方官員在幾年的任期內隻要遭遇一次這樣的災難,立刻使得百姓逃亡,田地荒蕪,街麵蕭條。

中縣急速的墮落為下縣,而這些年輕人卻毫無處理這樣局麵的經驗,不要說安撫人民,重振生產,就算是官場上最好用的招數推卸責任,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而在官場生涯的第一步就被打上“庸碌無能”四個字的印記,將來再想翻身就難比登天了。

自然,還有一種縣更是比危險的中縣更加惡劣的地方。

鄭雲鳴做官伊始,就要投入到這最惡劣的處境中去,將來麵對的必然是一番辛苦波折。未來發展的好與壞,暫且放在一邊,如果運氣不好的話就此丟了腦袋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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