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皺了皺眉頭,問道:“不是鄭清之家的老二麽?聽說他帶著一幫臨時招募的民兵打的很不錯。”
“陛下,鄭雲鳴在沙市也不過是守禦而已。不過他以這等年紀,指揮大軍和強敵進行如此周旋,實在是開國以來少見的年輕將才。但寶劍鋒自磨礪出,還望陛下不要給予他太多恩寵,讓他放在荊襄之地慢慢成長就好。”
“朕能容他慢慢成長,隻怕胡人不會給他這個時間。”皇帝垂手而坐,神色仿佛是在談論某位翰林學士或是館閣待詔:“等今年秋天,胡人必定還會大舉入寇。鄭雲鳴守備襄陽,關係重大,倘若因為年輕識淺誤了大事,悔之何及?”
魏了翁聽出了皇帝話中的意味,始終還是覺得鄭雲鳴年幼,經驗不足,不能放心他帶兵鎮守。
“陛下也是麵見過此子的,我認為這孩子雖然年少成名,處事卻是沉穩老成,就算是領兵十年的宿將,臨機之時也未必能有他的那份冷靜。”他慢慢說道:“而且鄭雲鳴當下在襄陽有了一定的威望,所部實則是京湖有力的精兵之一,現在考慮撤換他。對守禦襄陽、鄂州和江陵會產生不利的影響。”
皇帝略有不快:“朕亦未說要撤換他。當年在鄭卿家府上,我就看出此子並非等閑。所以這等館閣良才才要著重保護,不能隨便就將性命送到虜騎刀鋒下。你認為將黃州孟珙部調往襄陽,將鄭雲鳴部調往黃州,這樣安排如何?”
魏了翁著急,一下子站了起來,表情嚴肅的說道:“陛下,此議不妥。黃州亦是要緊的去處,襄陽不利至少還可堅守,孟珙可以溯江而上進行救援。倘若換成鄭雲鳴守黃州,敵人分兵攻略,鄭雲鳴稍有蹉跌,以黃州的城壁很難長久固守。胡人一旦奪取黃州,可以輕易渡過長江,直接抄襲京湖諸將的後路。甚至兵鋒直指江南,威脅京師。黃州乃京湖的腹地,必須以一員宿將來鎮守,莫要讓鄭雲鳴這樣的新銳人才來擔當守臣。”
皇帝想了想,覺得魏了翁說的有些道理,於是示意他坐下,又問道:“那襄陽對付胡人來犯又有幾分把握?”
魏了翁答道:“襄陽自嶽侯收複以來,佇立國家西部邊區一百五十年,沒有被金人攻克過。其城壁和防禦工事在整個京湖都是最出色的。先前發生兵亂,因此趙葵已經將有威脅的北軍全部調離了城池。目前城中有鄭雲鳴部萬人駐紮,足以彈壓各部的驕兵悍將,讓他們知所畏懼。同時襄陽城有守兵六萬,其中亦不乏多年在京湖素有威名的兵馬在其中。趙葵又是諳熟京湖人情地理,指揮調度有乃父之風,有他掌握這數萬精兵,就算敵人傾巢來攻,至少也能夠守住城池,等待朝廷援兵。”
隻要能守住城池,宋朝就有取勝的希望。這是多年來大宋賴以和金人爭奪邊區的一整套成熟戰法。前方能夠固守城池,後麵的部隊就可以乘坐船隻,源源不斷的前來救援,將攻城的敵人置於內外夾擊的窘境中。
皇帝看來對魏了翁的回答較為滿意。沒有再繼續追問。他拿起茶盞輕輕的呷了一口,有說道:“近日鄭清之去位,朝中多有憤懣不平之語。卿家如何看來?”
魏了翁心中一凜,他此刻尚在病中,精神不如以往飽滿,又經常擔憂上遊的邊區局勢。這個時候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再來陷入*的漩渦中。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謹慎的說道:“入洛之役慘敗,三京得而複失。這重大的責任非得鄭清之負起來不可,他屢次自請辭職,一直拖到今日也算是彰顯了陛下的榮寵。但這一步是不得不走的,我以為朝中有反對的聲音,並不是要幫鄭清之開脫入洛之敗的責任,而是擔心鄭清之去位之後,其種種善政也從此平息,國家又恢複到以前那種萬馬齊喑的局麵下,那才是群臣最擔心看到的。”
皇帝搖了搖頭:“我看朝中去了鄭清之之後,是有些人心裏不安分,想要蠢蠢欲動!”
魏了翁嚇了一跳,皇帝這麽公然的指摘朝中企圖奪權的勢力,這可並不多見。
皇帝恨恨的從手邊的案幾上拿起一封奏折,叫黃門遞給魏了翁看。
這是一份朝中相當有分量的人物呈遞的奏折,奏折中寫明前任京湖製置大使史嵩之久在京湖,諳熟邊事,又長期擔任京湖各大將的上司。國家現在正是用兵之際,可以破格將史嵩之選入政事堂,作為皇帝處理邊事的輔助。
魏了翁心頭也是一股無名怒火燒了起來。敵人都已經到了家門口,這些人糾結的依然是黨同伐異這一套,說輕了是以私廢公,說重了和當年秦檜逢迎高宗意思廢除四大將兵權又有何區別?
皇帝的口音中略帶著憤怒:“這些四明人被鄭清之趕出了朝廷,於是處處與鄭卿家做對。搞的上下隻知道互相推諉塞責,根本不問國事輕重!朕就偏偏不遂他們的意思!他們以為在宰相位置上逐走了鄭卿家,必然就是史嵩之當政了?朕就偏偏提拔一個喬行簡給他們看看!沒有了鄭清之,朕依舊不需要四明人來輔佐!”
在朝堂上,“四明人”是一個犯忌諱的詞。原本朝堂上有一些出身四明的官員不是什麽稀罕事情,從南渡到今日,整個明州轄下有超過九百名讀書人在科場的搏殺中勝出。當有幾個幸運的四明人成為朝堂的骨幹,本是一件值得明州人驕傲的事情。
但自從史彌遠專擅國政之後,一切都變了味道。史彌遠以血腥的政變登上宰執之位,原本政治根基並不牢固,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不遺餘力的提拔擢升自己的同鄉,企圖通過鄉黨情誼結成自己的政治集團,其種種急迫的手段,讓皇帝都覺得難以忍受。但不能否認史相公的政策是有效果的,自從朝廷內外布滿了明州的同鄉之後,史彌遠執行自己的政策就如臂指使,再也感覺不到阻礙了。
隻是鄉野間也多了許多閑話,“滿朝朱紫貴,盡是四明人”已經不止是街頭巷尾的流言,就連九重禁宮中的官家也曉得了。明州人獨掌權柄二十多年,背後不知道背負了多少嫉恨和仇視。以至於史彌遠病故之後,政事堂改組之後,宰輔級別上竟然沒有再出現一名四明人的身影。
雖然如此,但明州出身的官員們在二十多年的培養下,羽翼已然豐滿,想讓他們乖乖的讓出政事堂的寶座,絕不是端平天子想的這麽簡單。
政令的傳達、地方上的回報、朝堂人事關係的調整,皇帝親政之後,幾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感受到朝廷內一股獨特勢力的存在。這是一些絕不甘心被趕下權力王座的野心家。而他們活動的能量之大,幾乎要阻礙到國政的運行。
誰又能知道四明人出身的史彌遠族侄、京湖安撫置製大使史嵩之在端平入洛一役中對入洛大軍既不救援,又不運送糧草補給的行為是否是故意以為之,好使得戰役失敗,讓鄭清之背負起責任下台呢?要知道入洛行動的失敗,一半是緣由蒙古人反應的迅速和宋軍在偵察方麵的無能。一半也是因為糧草供應不上,以至於前線部隊斷糧數日。
每當想起這段公案,怎能不讓皇帝在心底裏想要徹底將四明人趕出政事堂?
魏了翁的考慮則比天子要多得多。四明出身的官員已經形成了官場上一股深固不拔的勢力,想要將他們從大宋的官僚體係裏倉促剝離開來,受損害的不僅僅是四明的官員們,更有可能是大宋自身。
一個真正成熟的政治家懂得如何退讓和妥協,而不僅僅隻是一味的反對和堅持。既然四明人已經成為國家政治生態中的一部分,就應該鼓勵他們發揚對國家有利的一麵,而去遏製他們破壞國家政治的種種惡行。
“現在想要急促的掃除四明人在朝堂上的影響,隻會給國家帶來更大的禍端。”魏了翁對皇帝的稟奏充滿了懇切:“陛下想要澄清朝政的心情,臣可以理解。但想要澄清政治的第一步就是先要安撫四明人。”
皇帝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四明人進入政事堂隻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就算不考慮到明州籍貫的官員在朝廷中的勢力,讓如此多精明幹練的明州官員長久的排除在行政中樞之外,本身就是束縛自己行政能力的一種無謀之舉。
他隻是隨口對親近的臣子發發牢騷而已。如果是鄭清之在,大概會順著自己的意思先發表一番讚同的議論,然後再使用委婉的言辭慢慢的點醒皇帝吧。
可惜的是現在鄭清之已經不再是政事堂的主事者了,聽說他辭任之後,隨即離開了京師,前往各地走訪親友。目前能伴隨在自己左右的隻有這個沉默而堅持的鶴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