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晌午的時候,在船頭上已經望見了黃州治所的高大門樓。黃州在地理上位於荊湖和淮東的中間,是守護荊湖南路柔軟腹地的鎖匙之地。州城臨山傍水,西北方的高大山係能夠從下俯瞰州城。長江從黃州南麵緩緩的流過,再向上流延行數裏,便是當年孫劉聯軍同心敵愾一舉擊敗了曹操大軍二十四萬人的舊時戰場----赤壁。

“總之,必須把蒙古人出現的消息馬上通知黃州的官老爺們才行。”鄭雲鳴一副事態緊急的模樣:“如果蒙古大軍真的殺來了,黃州十多萬百姓可就全都活不下來啦。”

上元臨近,從碼頭到黃州城的道路上行人頗多。鄭雲鳴帶著一眾親從衛兵向著城門關匆匆而行,來往客商看見這副陣勢不由紛紛避讓。

城門外一裏多地設了個簡陋的哨卡,幾個穿著紅布衲襖的土軍手中提著手刀,一麵閑聊著一麵掃視著來來往往的路人。遇見挑著擔子、背著背簍的小販,便上去盤查詰問一番,訛得幾文錢出來。看見出門趕路的姑娘媳婦,也圍了上去糾纏調笑幾句。路人們都臉含著怒色,從這群地痞身前匆匆而過,生怕惹上了這夥無事生非的家夥。

不過看見這一群人直奔城門而來的樣子,是人也知道是惹不起的主兒到了。

鄭雲鳴來到哨前,兀自通報了姓名,要求火速與黃州守臣見麵。

那土兵們為首一人諂媚的笑道:“本城最大的武官是馬步軍司指揮使孟大帥,不過大帥一般不在城裏衙門待著,官人去城西大營尋他多半能找著。“

孟珙?沒錯,鄭雲鳴回想了一下,這個時候大宋最強的三員大將裏,孟珙的屯駐地就在黃州。雖然鄭雲鳴在端平年三大將中最喜愛的是那個原本預定要在天水軍教書,最後卻歪打正著的當了統兵將軍的小個子書生,幾次想動用父親的權力把曹友聞和他的部伍從四川撈出來,派到淮西或者江南作為將來的預備隊使用。但可惜的是四川總帥趙彥呐恰恰就是和鄭清之在官場上勢不兩立的人物。鄭清之以樞密院名義發布的命令也好,以私人的名義給他的書信也好。總之隻要是朝廷鄭大人主導的計策,趙彥呐一貫的態度就是以邊地情勢特殊為借口,推脫的一幹二淨。更何況是借調作為蜀口防守核心的曹友聞忠義軍。

估計曹友聞是逃不掉被滅的結局了,既然這樣,趁此時機和將來十年裏大宋前線的守禦中堅孟璞玉搞好關係,贏得戰鬥力最強的孟家軍的支持,也算是不錯的選擇。

鄭雲鳴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望見了主管馬軍司公事孟珙部下的大營。

孟珙的大營距離州城還有二裏的距離,營地後側對著州城的方向,左翼臨近道路。右翼緊靠著大江,有木板做的簡易碼頭,碼頭上拴著小船備用。看得出營地是立在一塊比平地稍高的寬闊台地上,營寨前環繞著丈許寬的旱壕。大營用七尺高的木柵包圍起來,看得出有一隊隊巡哨隊兵在附近往來巡視。正門前放置著鹿角和拒馬子,十多名全副武裝的甲士持槍守在大門外,警惕的觀望著江麵和道路上的動靜。

雲鳴一行還未接近軍營,突然看見一個戴著朱紅笠頭、身穿黃布衫的四五十歲的老者,一手挽著包裹,手扶著竹杖正在路邊的大石上安靜的歇息著。

這是典型的軍隊裏的裝扮,多半又是年老無依,給招兵的官吏塞了些賄賂,混到軍營裏來吃餉的老頭吧。用這樣的老頭去對付弓強馬壯的蒙古人,真是兒戲一樣的軍隊。號稱南朝第一的精銳之師,原來也不過如是。

開玩笑啊,把國家和百姓的性命讓這些五六十歲的人來守衛。我還不如早卷錢早跑路呢。鄭雲鳴腦中這麽想著,臉上卻是堆著笑容,向老者唱了個諾:“敢問老丈也是孟都統麾下的軍士麽?”

老者微微抬首,眯縫著的雙眼中閃過一絲不易令人察覺的光芒,微笑著反問道:“難道我很老麽?”

鄭雲鳴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四五十歲的人,在營中應該也隻能搬運甲械衣帳,挑水做飯,要想站到第一列去和敵人刀槍相對,靠這樣的老胳膊老腿怎麽能行呢。但畢竟對著的是老者,這些話斷不能當麵說起,隻好拿話岔開來。

“......我是新上任的荊湖轉運司官員鄭雲鳴,因為在城外遇到了韃虜*,所以趕緊趕來向孟大帥通報軍情。”

“你是說......蒙古軍?”老人猛的警醒起來,抬頭喝道:“就在黃州城外?”

韓四郎搶著說到:“他們每個人都披頭散發的,有的人還帶著鬼一樣的麵具。除了為首的幾個人自稱是蒙古軍外,其他人都喊著讓人聽不明白的蒙古話呢。而且又是刀又是槍,還有斧頭和鞭子。”

“正是如此......”鄭雲鳴臉上浮現出戲謔的笑容:“隨便喊幾句別人聽不懂的話就想冒充韃子,最近的官軍可是越來越不成器了。”

老者的眼角微微揚起,眉毛向上挑了一挑,“官人何以知之?”

“細心的人一眼就能看了出來,”鄭雲鳴用手托著下巴細細回想當時的所見:“雖然有束發的有散發的,但是並無一個辮發之人,蒙古大軍雖說所轄人口甚雜,但一百人中總須有真韃為首領,這麽些蒙古軍中居然一個真韃也找不到,這也未免太過詭異了。”

“蒙古一軍中最重弓矢,軍中每丁至少攜帶大弓一張,小弓一張,箭矢少則數袋。而追擊韓四郎的‘蒙古人’裏有的人拿手斧,有的人拿著長槍,有的人拿著樸刀,有的人揮著木棍,卻沒有一弓一箭。若是有幾張弓在,四郎怎麽能那麽輕易脫身?這樣的器械配備,不像是北邊的胡人,倒像是咱們自己人。”

“追趕韓四郎的人裏,有穿布衫的,有穿棉襖的,有戴著紙台帽子的。雖然有意把衣服都反過來穿以免露了官軍的記號,可是衣飾全都是南人的,竟是一個胡人裝束的也找不見。”

“而且最可笑的一點是,雖然他們號稱是蒙古軍兵。卻連一匹馬都沒有!沒有馬還裝什麽蒙古人,真真是令人發笑。去裝落草的賊寇還讓人信服些。”鄭雲鳴說到這裏,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老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起來這些人真的是越來越沒有體統了,就算是新上任的小書生也能一眼看破他們的裝束。倘若再不給他們點苦頭嚐嚐,隻怕他們要公然扮成蒙古人到城裏來搶了。”

說著老人站起身來,鄭雲鳴這才發現這老者雖然坐著不顯威風,但站了起來足足比自己高出半個頭,又兼身形筆直,雙肩微墜,目光如炬,隱隱然一股虎虎的氣勢躍然而出。和剛剛坐在青石上的閑散老者相比較,真若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

老者對著寨門的方向大吼了一聲:“人來!”聲似銅鍾般洪亮,直震的鄭雲鳴耳中沙沙作響。

一名全身披甲的戰士快步跑了過來,向著老者叉手為禮。

“馬上去通知各將到大帳集合!”

軍士聽著這簡潔有力的號令後立即轉身飛奔向大營而去。老人轉身對著一眾張開了嘴巴滿麵驚愕的大小人等笑了笑:“現在還沒正式介紹真是失禮。老夫,就是主管馬軍公事、都統製孟珙。”

隆冬的傍晚是相當寒冷的,吝嗇的太陽收攏了最後一絲光線,懶洋洋的落到了地平線下。鐵灰色的夜幕在蒼穹下撐開,低垂的雲靄遮住了滿天星鬥,讓人覺得壓抑而倍加孤獨。

走在河邊的旅人悄悄的裹緊了身上的小黑棉襖,刺骨的河風從身邊拂過,有幾分順著脖頸透了進去,讓旅人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這是一隊從黃州城匆匆而出的商旅。十一個人帶著八頭驢子正在道路上疾步行進著,每頭驢子身上都馱著沉重的貨物,從邊角上露出的光*澤的光亮上看的出,這是一夥販運素絹的商人。雖然夜幕下是強盜活躍的世界,但或許是因為耽誤了行程,使得這夥商人決定冒險趕夜路來節省時間,以便如期抵達。

可惜抱著也許不會遇上強盜這種想法的,最後十有八九都事與願違。

前方路旁的草叢微微一動,一個黑影突然跳了出來,堂而皇之的攔在大路中間。

“蒙古人!放下你們的貨物,趕緊滾吧!”

為首的帶著皂綿帽子的領隊哆哆嗦嗦的張口反駁:“這.......這太平年月,哪裏來的蒙古人!”

“無知的鼠輩,居然還敢頂嘴!弟兄們,都出來吧!”隨著那黑影一聲呼哨,大路側邊的草叢上突然跳出了幾十條人影,前後堵住了商旅的去路。每個人都是拿刀使槍,披散著頭發,有的還用墨汁畫了個極為恐怖的花臉,哇呀呀的怪叫著。黑夜中張牙舞爪的樣子,真如閻羅殿前的群鬼作祟一樣。

皂綿帽子一看這等陣勢,早已嚇得腿似篩糠一樣。顫顫巍巍的喊道:“蒙古爺爺饒命,小的這就把貨物貢獻出來,隻求饒我一條性命就行!”

“哎這就對了嘛,我們蒙古人,隻要你們肯給錢一定包你沒事......”*者洋洋得意的說著,一麵走了過來準備搜刮商人們身上的財物。

令他大為驚訝的是對方雙手裏的不是奉上的素絹,而是兩柄在黑夜中閃著寒光的樸刀。

“你你你你你你這是什麽意思!”*者舉起了手到威嚇著:“不怕我們蒙古人的刀槍麽!”

”哎喲你們不是要貨物麽,今天交給你們的沒有別的,就隻有刀槍和鐐銬而已!“皂綿帽子的男人轉頭對身後的隨從吩咐道:“舉火把,發信號!”

在隨著商隊裏三隻火把的點燃,在稍遠些的野地裏燃起了無數的火把,喊殺聲四麵響起,如有驚天動地之勢。

“我等乃是主管馬軍司的軍士,假扮胡人的無恥匪類,立刻放下刀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