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義長笑道:“蒙古人敬重長生天,漢人敬重上天,但是不管什麽天,都當不得大汗的家。”
他又靠近了忽必烈一步,說道:“若是大汗真心把您或者蒙哥大王當做繼承人,為什麽在征討南朝的時候,不讓你們做主帥,而讓他的三個兒子做主帥?按理說,作為繼承人的人,沒有足夠的軍功怎麽能夠懾服群雄?這明擺著是要讓他自己的兒子繼位了。按照如今的局麵,一旦大汗被長生天招了去。接任的就算是蒙哥大王,他能有足夠的威信指揮的動這些身經百戰的名臣宿將麽?反過來,曲出大王和闊端大王都已經成為方麵級別的主帥,由他們接班,合乎人情,順乎道理,這不是擺在桌麵上清清楚楚的事情嗎?”
忽必烈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爭辯說:“就算大汗真有這個打算,草原上還有庫裏台在,祖祖輩輩多少代流傳下來的老法子,大汗說不算數就能不算數?”
大草原上曆代推舉首領的辦法,是召開部落頭領大會,叫做庫裏台,由各部公推出一個血統和能力都合格的繼承人出來擔任諸部首領。孛兒隻斤氏的鐵木真擔任乞顏汗和被公舉為成吉思汗的時候都召開過庫裏台大會,但他一旦登基大寶,馬上著手廢除不合心意的舊政,在定三兒子窩闊台為大汗的時候,並沒有召開庫裏台大會,而是自己獨斷而行。而在立窩闊台為儲君前後,成吉思汗更是先讓窩闊台處理政務,在西征的時候又讓他獨領一支軍攻城略地,並且派來許多精兵猛將歸他調遣。
所作的一切,跟窩闊台目前對曲出和闊端做的一摸一樣。
“有老汗前例在,窩闊台大汗怎麽會有顧忌?何況以前大家都在草原上,互相有個照應,要想背叛同伴和祖宗,需要很大的勇氣。”宋義長慢條斯理的分析道:“如今老汗的四個兒子的幹兒朵(蒙古語宮帳,蒙古人逐水草而居,首領的宮帳就是其國家首都所在)分布在萬裏的疆土上。中間有山峰和大河阻隔,鐵木真汗在的時候,術赤汗就已經公然不聽他的命令躲在西邊不歸來。今日以窩闊台大汗的聲勢,各大汗國的心懷叵測,到時候拖雷汗的子嗣們真要發起庫裏台,還能有多少首領能夠響應?”
忽必烈心知這南朝小子說的是不折不扣的道理,前年他與蒙哥率領部下到察合台大汗的領地去進行圍獵,他的親伯父察合台卻借口西域現在正在流行馬瘟,要求不要入境。還特地送了一匹得病而死的馬的屍體,用勒勒車裝了送給兩兄弟來看,當時兩人都以為察合台說的是真話,於是勒兵而還。後來察合台部下一個叫赤烏泰出的養馬官犯了事情逃到蒙哥的領地裏,告訴蒙哥說其實讓察合台下令不讓兄弟兩進入西域的正是大汗窩闊台,他擔心兩兄弟借入察合台境內打獵的機會招誘察合台部下的人馬,壯大自己的勢力。察合台也擔心二人兵強,於是派了西域的術士藥死了一匹馬,謊稱馬瘟騙二人離開。
對大位的爭奪一時一刻都沒有停歇過,隻不過兩兄弟那時候還太小,有些事情看的不明白。
宋義長看著忽必烈臉上越來越嚴峻的表情,心知他正好說中了忽必烈最深的擔心,刀子已經插進去了,現在就是用藥的時候。
他從袍袖中取出紙扇,展開來輕輕扇了扇,微笑道:“縱然是這樣,我認為未來的大汗位置還是會回到拖雷家的手中。”
忽必烈眼睛裏突然有了光彩,喝道:“為什麽會這麽講?你到底有什麽法子能讓我兄弟掌權,快快說!”
“所以我能夠下這個結論,是因為有一樣東西黃金家族(成吉思汗家族)的其他三個分支都不如拖雷係。”宋義長說道:“當年鐵木真大汗將本部蒙古精兵分成九十五個千戶,其中一大半歸了誰來?”
豈止是一大半,其中最有戰鬥力的部分都歸入拖雷帳下。這是蒙古祖輩上信奉的“幼子守灶”的傳統,家裏的大部分財產都歸了老幺,哥哥們需要拿著弓箭馬鞭另尋安身立命之處。問題是鐵木真的這份家業大了些,留給拖雷的部眾,是決定蒙古帝國未來政權歸屬的最有利的支撐。
“如今號稱歸屬在您兄弟幾人帳下的,我聽說有精銳的本部鐵騎十萬八千人,不算其他民族的附屬軍的話,蒙哥大王和大王您的實力完全可以威懾其他幾個家族的大王,繼承大汗的寶座。”宋義長冷冷的說道:“大王要知道,決定汗位歸屬既不是黃金家族的血統,也不是庫裏台大會,甚至不是來自窩闊台大汗本人的親口授意。決定汗位歸屬的隻有一件事情,就是各人部下的武力強弱,你有多少弓箭,決定著你在未來的汗位爭奪戰裏有多少勝算。”
“你是教我......”忽必烈迅速的擺了擺頭:“蒙古人不能自相殘殺,成吉思汗有言道,如果蒙古人團結一心,天下沒有任何人是我們的對手,但蒙古人自己打自己的話,一個女人用一根小樹枝也能輕鬆打敗我們。”
“這些話,請您登上了汗位再說。”宋義長有些焦躁,他以為蒙古人中都是狡黠凶狠、智商卻並不算高的角色,隻要投其所好,沿著他們的性格來談論,多半能獲得其信任。但忽必烈不會,他自幼就和別的蒙古貴族不同,在直爽外多了幾分思慮,雖然他一直呆在兄長蒙哥的陰影下現在還並不起眼,但已經漸漸展示出與眾不同的一麵。
宋義長片言不成,隻有繼續攻堅:“現在並非展示溫情的時刻,您對曲出大王和闊端大王講一條心,卻不能阻止他們圖謀您的部屬和財產。我聽說這一次隨隊南征的您的部下,除了正常的擄掠外,還特別得到了曲出和闊端的厚禮犒賞。曲出甚至對他們挑明說,隻要他們能夠背叛您和蒙哥,在將來的汗國裏必然高官厚祿。如果不從,可能被派到冰天雪地的地方鎮守,形同流放。彼等如此行徑,簡直就形同將刀架在了大王您的脖子上,您這時候還想著怎麽團結一條心,就不再是王者之仁,而是婦人之仁了。”
忽必烈又沉默了半晌,突然開口問道:“依著先生,又該如何?”
宋義長說道:“我也隻有八個字‘出則易安,守則存禍’。”
他問忽必烈:“大汗最近都在幹些什麽?”
忽必烈搖頭歎息:“還能幹些什麽,每日在草原上不是縱情暢飲,就是和西域擄掠到的美女歌姬們廝混,當年在玉龍赤傑城下麵不改色的巴圖魯已經不在了。”
“耶律楚材也幾次規勸他,指著裝酒的酒槽對他說,連如此堅硬的酒槽都被酒侵蝕了幾條裂縫,何況人的肉身呢?可是大汗收斂了一段時間就又狂飲爛醉了。”
“中原的長生術說,酒色是最摧殘壽命的兩樣東西。”宋義長說道:“大汗這樣子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隻怕他的時間不多了。”
“越是在這樣的時候,鬥爭的形勢就越複雜。現在您和蒙哥大王手握重兵,窩闊台和他的兒子們固然不敢輕易加害,但是先大王拖雷的前例,卻是不可不防。”
蒙古兵行陣出師,慣於使用毒箭、腐爛的屍體等作為進攻武器,其對下毒之事亦很精通。當年拖雷願意為大汗獻出性命,喝了巫師的毒酒之後不到一刻就死了。如果窩闊台當真給兩兄弟下毒,要取二人的性命也是簡單的很。
“第一步先要自保。大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選擇一處遠方的敵人,向大汗陳請前去討伐。把自己的人眾全都拉出來,居兵在外。這樣刺客不敢下手,您也可以在外麵好好觀察草原上的動靜,不會受製於人。”
宋義長說道:“目前拔都大王正要率領大軍前往西方征戰,您可以用一同出擊的名義,向大汗請求發兵......”
忽必烈咧開嘴笑道:“你不知道,這一趟是長子遠征。隨著拔都去的都是各家的長子,大汗的長子貴由、蒙哥安達都隨軍出征了。我要是隨便開口懇求大汗讓我去,豈不是讓人笑話了蒙哥安達?”
蒙古帝國召開軍事會議其實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會議上定下大計,以術赤的長子拔都汗為首,各係宗王的長子都帶兵出征。目標是極西波蘭、基輔等不投降的公國。這個提議來自於穩居西域的察合台汗,他的目的自然是將術赤係的人馬的注意力轉向西邊,不要覬覦自己的土地。但這一次長子遠征卻迭破名城,威震歐陸,一直到快要打到*城下才得罷手。
宋義長皺眉說道:“既然無法向西,向東如何?蒲鮮萬奴剛剛被我大軍擒殺,不如趁機一鼓作氣,直搗*,滅了王家江山。”